（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意外巧合）。
暮色四合，远山如黛。
慕容绾站在那扇熟悉的朱漆大门前，看着门楣上早已更换的匾额，心中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陌生。曾经的“慕府”二字，如今已被“李宅”取代，金漆在夕阳余晖中闪着刺目的光。
她记得七年前离开时，这扇门上的铜环还是狮头造型，如今却换成了普通的圆环。门前那对石狮子，右边那只缺了的耳朵，曾经是童年时兄长骑马不慎撞坏的，为此父亲罚兄长抄了整整三个月的《家训》。而今，那对石狮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两只造型新颖的麒麟。
“夫人，要上前敲门吗？”贴身侍女云袖轻声问道。
慕容绾摇了摇头，目光仍焦着在那匾额上。七年前，她还是这府中娇宠的大小姐；七年后，她已是历经生死、看破红尘的归人。
那场改变她命运的变故，始于一场突如其来的抄家。父亲被诬陷通敌，一品大员的府邸一夜之间树倒猢狲散。她被迫远嫁他乡，在异乡经历了夫家冷落、丧子之痛，最终在佛门中寻得片刻安宁。如今冤案得雪，新帝登基，特准她重返故土，可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们绕到后园看看。”慕容绾轻声道，提起素白的裙摆，转向那条熟悉的巷子。
巷口的槐树还在，只是粗壮了许多。她记得小时候，这棵树刚好够她和兄长合抱，如今树干粗得三人也未必能环抱。树身上密密麻麻的刻痕，记录着岁月的流逝，也记录着那些她不曾参与的时光。
后园的围墙加高了许多，墙头还插满了碎瓷片，显然是新主人为了防盗所为。慕容绾记得从前这墙不高，她常和表姐偷偷爬上去，看街上往来的人群。有一次她失足跌下，恰被路过的一位少年所救，那一面之缘，竟成了她少女时代最隐秘的心事。
“那里有个缺口，”云袖忽然指着不远处，“看样子是最近才破开的。”
慕容绾走近一看，围墙底部确有一个不大的洞口，刚够一个孩童钻入。她犹豫片刻，终究按捺不住内心的渴望，对云袖道：“你在此等候，我进去看看。”
“夫人，这怎么行！您如今的身份...”
“不过是一处旧园罢了，我看一眼便回。”慕容绾打断她，俯身小心翼翼地钻了进去。
当她的双脚重新踏上这片土地时，一股混合着熟悉与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
园中的景致已面目全非。
那棵她与姐妹们一起种下的梅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精致的假山；那片母亲最爱的芍药花圃，如今种满了异域的奇花异草；她曾与姐妹们嬉戏的秋千架，早已无影无踪，原地建起了一座六角凉亭。
最让她心痛的是，那棵百年银杏也不见了。她记得小时候，母亲常在树下教她读书写字，夏夜里，一家人在树下纳凉，听父亲讲古。那棵树见证了这个家族的荣辱兴衰，如今却连树根都不曾留下。
“你在找什么？”一个稚嫩的声音忽然响起。
慕容绾转身，见一个六七岁的男孩站在假山旁，好奇地望着她。男孩衣着华丽，眉眼间有几分熟悉，让她不由得一怔。
“这园中的银杏树，去了何处？”她轻声问道。
“银杏？”男孩歪头想了想，“是那棵很老很大的树吗？父亲说它生了虫，半年前就砍了。”他指了指凉亭方向，“现在那里是母亲宴客的地方。”
慕容绾心中一痛，强作平静地问：“你是这府上的小公子？”
男孩骄傲地点头：“我姓李，我父亲是当朝吏部侍郎。”
李侍郎，原来是买下慕府的人。慕容绾记得父亲生前与这位李侍郎并不和睦，常在朝堂上争执。如今，他的儿子住进了这座府邸，享受着这里的一切，而她的家人，或已离世，或流落天涯。
“你叫什么名字？”她柔声问。
“李文轩。”男孩答道，忽然警惕地看着她，“你是谁？怎么进来的？我从未在府上见过你。”
慕容绾苦笑：“我只是...一个过客。从前，曾在这里住过。”
男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忽然兴奋地说：“你要看看我的秘密基地吗？我发现了前主人藏东西的地方！”
不等慕容绾回答，男孩已拉着她的衣袖往假山后跑去。在一处隐蔽的石缝中，他掏出了一个小木盒，打开后，里面是几枚已经锈蚀的铜钱和一块半旧的玉佩。
“这些都是前主人留下的！管家说，这府从前是一位大官的，后来那大官犯了事，家就散了。”男孩兴致勃勃地说，完全没注意到慕容绾骤变的脸色。
她颤抖着手拿起那块玉佩——那是她及笄之年，父亲特意为她寻来的生日礼，上面刻着她的名字“绾”。当年离家匆忙，这玉佩不知何时遗失，没想到竟会在此重见。
“这玉佩...你是在哪里找到的？”她声音微颤。
“在东厢房的梁上！”男孩得意地说，“我爬上去掏鸟窝时发现的。管家说，那从前是这家小姐的闺房。”
慕容绾怔怔地望着手中的玉佩，往事如潮水般涌来。她记得那个冬天，她把玉佩挂在床头，第二天却不翼而飞，找了许久也未找到。原来，是掉到了房梁上。
“你能...把这玉佩给我吗？”她轻声问男孩，“它原本是我的。”
男孩惊讶地睁大眼睛：“你就是那位小姐？”
慕容绾点头，眼中已有泪光。
男孩犹豫片刻，忽然慷慨地说：“那还给你吧。父亲说，物归原主才是君子之道。”
慕容绾感激地接过玉佩，冰凉的温度透过掌心传来，仿佛连接着过去与现在。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丫鬟的呼唤：“小少爷！小少爷！你在哪里？夫人叫你去见客呢！”
男孩应了一声，对慕容绾道：“我得走了。你要不要见见我母亲？她人很好的。”
慕容绾摇摇头：“不必了，我也该走了。”
她看着男孩跑远的身影，恍惚间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童年。那时的她，也如这男孩一般，在这园中奔跑嬉戏，不知愁为何物。
握着失而复得的玉佩，慕容绾在园中慢慢踱步，试图从这面目全非的景致中寻找往日的痕迹。
那方池塘还在，只是池边的石头重新垒过，池中的荷花也换了品种。她记得有一个夏天，她不小心跌入池中，是奶娘不顾性命跳下去救了她。事后，父亲重重赏了奶娘，而母亲则吓得病了一场。
如今，奶娘早已不在人世。去年她接到消息，奶娘在老家病逝，临终前还念叨着她的名字。
池塘边的回廊也重新修葺过，廊柱的颜色从原来的暗红变成了鲜红，廊上的彩绘也更为繁复精致。慕容绾记得，那年春天，她就是在这回廊下，遇见了前来拜访父亲的那位少年将军。他一身戎装，英气逼人，临走时悄悄塞给她一封信，约她三日后在城外相会。
她没有赴约。因为第二天，父亲就为她定下了与别家的婚事。那封未曾拆开的信，她一直藏在妆匣的夹层里，随着她远嫁他乡。直到夫家败落，她仓促离开时，那妆匣也不知所踪。
也许，这就是命运吧。慕容绾轻叹一声，若当年她赴了约，人生是否会有所不同？
她继续向前走，来到了从前仆人们居住的院落。这里的变化最小，依然是青瓦白墙，只是住着的人已不同。几个面生的丫鬟正在井边洗衣，好奇地打量着她这个不速之客。
“这位夫人，您找谁？”一个年长些的婆子走上前来，客气地问道。
慕容绾摇摇头：“不找谁，只是...随便看看。我从前在这府上住过。”
婆子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您是从前的慕家人？”
慕容绾微微点头。
婆子叹息一声：“造孽啊...老身是从前在厨房帮工的孙婆子的表亲，听她提起过府上的事。您要不要去看看厨房后的那棵海棠？听说那是慕夫人亲手种的，如今还年年开花呢。”
在孙婆子的指引下，慕容绾来到了厨房后的那个小院。果然，那棵海棠还在，比记忆中高大茂盛了许多，粉白的花朵开得正盛。
孙婆子低声道：“这府上改动很大，唯有这海棠，新主人原本也要砍的，是管家求情才留下。管家是从前慕家的旧人，李大人买下府邸后，留用了部分下人。”
慕容绾惊讶地问：“管家是...福伯？”
“正是。”孙婆子点头，“福伯如今还在府上，只是前几日回乡探亲去了。他常跟我们说起从前的慕家，说慕大人为官清廉，待下人也极好...”
慕容绾眼中泛起泪光。福伯是慕府的老管家，从小看着她长大。当年慕家遭难，福伯冒着风险打点衙役，让她们母女在狱中少受些苦。没想到，他如今还在这里。
“福伯...他过得好吗？”
孙婆子叹道：“还算安稳。李大人虽与慕大人政见不合，但待下人不薄。福伯留下，也是想守着这府邸，等慕家人有朝一日能回来看看。”
慕容绾心中五味杂陈。她原以为慕家早已被世人遗忘，却不料还有旧人守着这份情谊。
告别孙婆子，慕容绾继续在府中漫步。她发现，尽管表面上看，这座府邸已经面目全非，但在许多细微之处，仍能找到过去的影子：那扇月亮门上的雕花，虽然重新上漆，图案还是从前的样式；那块铺地的大理石，裂纹依然如故，只是边缘被打磨得更加光滑；那口古井，井绳磨出的痕迹更深了，但井水依旧清澈见底。
物非人亦非，但有些东西，似乎从未改变。
不知不觉，她来到了父亲从前书房所在的位置。令她惊讶的是，这处院落几乎完全保持着原貌，连院中的紫藤架都还是从前的样子，只是紫藤更加茂密了。
她推开虚掩的房门，书房内的陈设竟也与记忆中相差无几。同样的书架，同样的屏风，连那张紫檀木书桌，都是父亲用过的旧物。
“很奇怪是吗？”一个温和的男声从身后传来。
慕容绾转身，见一位四十余岁、儒雅斯文的男子站在门口。从他的衣着和气度，慕容绾猜出他便是这府邸的新主人——李侍郎。
“李大人。”慕容绾微微施礼。
李侍郎还礼，走入书房，轻抚书桌，道：“这书房，我几乎完全保留了令尊在世时的模样。”
慕容绾不解：“为何如此？”
李侍郎叹息一声：“虽然我与令尊政见不同，但我敬重他的为人。他刚正不阿，清廉自守，是为官者的楷模。当年他蒙冤受屈，我虽无力相救，但心中始终存着一份敬意。”
他走向书架，取下一本书：“你看，这是令尊批注过的《资治通鉴》，我时常翻阅，受益匪浅。”
慕容绾怔怔地看着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一直以为，父亲在朝中树敌众多，死后必定受人唾骂，却不料竟有政敌如此尊重他。
“当年...您不曾落井下石，已是难得。”她轻声说。
李侍郎摇头：“官场浮沉，今日我得势，明日或许就轮到我遭殃。何必对失势之人赶尽杀绝？”他停顿片刻，又道，“这府上，我本不愿入住，但圣旨难违。只能尽量保持原貌，以表对令尊的尊重。”
慕容绾环视书房，果然，父亲的字画还挂在墙上，他常用的那方砚台也还摆在桌上，甚至连笔架上的笔，都还是从前的那些。
“多谢大人。”她由衷地说。
李侍郎微笑：“该说谢谢的是我。这府邸风水极好，我入住后，仕途顺利，家宅安宁。想来是令尊在天之灵庇佑。”
他走到窗前，望着院中的紫藤，道：“这紫藤，今年开得特别好。令尊生前必定十分喜爱吧？”
慕容绾点头：“父亲常在这里读书到深夜。夏天紫藤花开时，香气满室，他说比任何熏香都要清雅。”
“是啊，我也喜欢在这里处理公务。”李侍郎笑道，“有时候，恍惚间仿佛能感受到令尊的气息，提醒我为官之道，当以民为本。”
慕容绾忽然明白了什么。这座府邸，虽然换了主人，但精神却不曾改变。父亲的正直与清廉，以另一种方式影响着后来者。
她与李侍郎又聊了片刻，得知兄长如今在边关为将，虽不能再回京城，但也算有了出路。几个姐妹各自嫁人，生活平静。母亲在家族败落后不久便病逝了，葬在城外祖坟。
“令堂的墓，我派人定期打扫，还算整洁。”李侍郎说，“你若想去祭拜，我可安排人手陪同。”
慕容婉感激不已。她原以为一切都已失去，却不料还有着些许慰藉。
离开书房时，夕阳已西沉。慕容绾在李侍郎的陪同下，从正门离开了这座承载着她太多记忆的府邸。
站在门外，她最后回望一眼。匾额上的“李宅”二字，在暮色中不再那么刺眼。她忽然明白，物是人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心中的执念不散。府邸可以易主，人事可以变迁，但只要精神得以传承，便不算真正的消亡。
手中的玉佩微微发烫，她紧紧握住它，仿佛握住了与过去的连接。
“夫人，接下来去哪里？”云袖轻声问道。
慕容绾抬头望向城外方向：“明日，我们去祭拜母亲。”
马车缓缓启动，驶向客栈。慕容绾靠在车壁上，闭目沉思。今日的重游，让她对“变化”有了更深的理解。一切都在变，但有些东西却以另一种形式延续着。就像那棵被砍的银杏，虽然树干已不在，但它的种子或许已在他处生根发芽；就像父亲的理念，虽然他已不在人世，却影响了后来者。
这或许就是佛家所说的“无常”吧。没有什么永恒不变，但变化之中，又有不变的因果循环。
她想起第一百七七回“菩提树下证因果”中的领悟：今日果，皆是昨日因。慕家的败落是果，而因在何处？在朝堂斗争的残酷中，在人心叵测的算计中，也在父亲刚直不阿的性格中。而今日她能重回故地，得知家人下落，祭拜母亲坟墓，也是一种果，其中的因，既有新帝拨乱反正的圣明，也有李侍郎这等君子的仁义。
一切皆有因果，何必执着于表象的变化？
马车颠簸了一下，慕容绾睁开眼，从车窗望出去，街市上人来人往，灯火初上。七年前，这条街道远没有这般繁华，如今却店铺林立，叫卖声不绝于耳。
是啊，不仅她的故宅变了，整座京城都变了。时间的长河奔流不息，从不为任何人停留。
她忽然想起那个在园中遇见的男孩李文轩。他是这座府邸现在的小主人，享受着父辈奋斗而来的荣华。而他的父亲，虽然与她的父亲政见不合，却是个明理之人，懂得尊重对手，爱护旧物。
这何尝不是一种警示？世人争权夺利，互相倾轧，殊不知今日的对手，明日可能已成为过往云烟。何必执着于一时得失？何必为了权势不择手段？
李侍郎的作为，才是真正的智慧。他既能在朝堂上坚持己见，又能在私下尊重对手；既入住对手的府邸，又保留对方的精神遗产。这种胸怀，比许多口蜜腹剑的小人要高尚得多。
慕容绾轻轻叹息。若是朝中官员都能如此，父亲当年或许就不会遭那般厄运了。
但往事已矣，再多的感慨也改变不了过去。重要的是从这些经历中领悟生命的真谛，警示后来人。
回到客栈，慕容绾点亮油灯，取出随身携带的笔墨纸砚，开始记录今日的所见所感。她要将这些感悟写下来，或许有一天，能警示那些仍在权力和欲望中沉浮的人们。
“重游故地，物是人非，始知世事无常，何必执着...”她写下第一行字，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如同时光流逝的声音。
窗外，一轮明月升起，清辉洒落人间，照着她曾经熟悉的京城，也照着千万个正在经历悲欢离合的灵魂。
今夜，有多少人与她一样，在故地重游中感慨万千？又有多少人，在失去之后才懂得放下的重要？
笔尖停顿，慕容绾抬头望向窗外的明月，忽然想起第一百八十回“莲池月映清净心”中的境界。她的心，是否真如莲池映月，清澈明净？
或许还不够。但至少，她已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