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谭寥寥数语,将老式当铺那套藏在柜台后的门道、算计乃至沉疴,说的一清二楚。直接露出内里盘根错节的关节。
钱永成听得心惊肉跳,背上冷汗涔涔,原先那点强撑的底气与试探,瞬间被碾得粉碎。他望向老谭那双浑浊的眼睛,心中再无半点疑虑。眼前这位貌不惊人的老者,必是行内摸爬滚打了一辈子、深谙所有明暗规矩的前辈。
老谭所言,句句戳在根子上。这典当一行的渊源,本就带着几分阴翳。考其源头,可追溯至南朝。
彼时是寺院僧侣最先操持起这桩“借物压田”的营生,借着香火地的名头,行那盘剥之事。利钱沉重,尤对贫苦农户戕害最深。
久而久之,寺库丰盈,僧侣富足,竟隐隐动摇民生国本,终于引得龙颜震怒,帝王下令清查整顿,方才刹住了这股由方外之人掀起的风气。
自此,典当行在唐宋时渐渐转了性情,化身为“柜坊”。其主要职能,转为替富商官宦寄存珍贵财物,或提供短期资金周转,少了些趁火打劫的狠戾,多了些金融通融的色彩,本质已悄然嬗变。
然而及至明代,随着市井繁华,商贸大兴,典当业又如野草般从缝隙里滋生蔓延开来。到了清代,更是枝繁叶茂,铺面越开越多,规模愈做愈大。看似热闹光鲜,但其扎根吮吸的,始终是最底层百姓的血汗。
那些开在通都大邑、门面堂皇的当铺反倒是少数,更多的,是隐在重要县城镇甸的角落。它们真正的核心生意,从来不是什么古董字画、珠宝珍玩,而是升斗小民赖以活命的根本!
救急的粮食、糊口的薄田、御寒的皮毛、各种油料,乃至山野间的皮毛矿产。这些沾着泥土与汗水的“必需品”,才是这古老行当千百年来未曾褪去的底色。老谭轻描淡写点破的,正是这最残酷也最真实的生意经。
而永利行在西北,确是数得上字号的响当当招牌。它的根基正是扎在这最本真的生意里。只不过,它做得更大,手伸得更长。
凭着与各路商家的紧密勾连,他们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在许多关乎民生物资的关节处,营造出近乎垄断的局面,自然赚得钵满盆满,显赫一时。
其生财之道,核心有二。
其一,便是与晋商紧密捆绑,合力盘剥草原上的蒙古人。晋商何等角色?那是持着“龙票”、享有特权的“皇商”。
广袤草原所需的中原物产,从茶叶布匹到铁器药材,几无它途,必经晋商之手。可以说,晋省百年来的泼天富贵,多半是靠着对草原贸易的绝对掌控,一滴一滴榨取积累而来。
永利行便依附在这条巨大的利益藤蔓上,专司为这类贸易提供关键的金融周转,乃至参与分润,吸吮着这条古老商道最后的膏脂。
其二,则牢牢系于西北地下的丰富矿藏。皮毛、牲畜之外,此地更埋藏着令人眼热的资源。
然而,山高路远,交通不便,要将这些“土里金”运出去换成真金白银,绝非易事。永利行便看准了此中关窍,以典当抵押为名,行收购囤积之实,掌控源头,再寻机高价出手。这便是永利手里另一条稳当的财路。
只不过,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清末时势骤变,风起于青萍之末。曾经煊赫不可一世的晋商集团,在时代浪潮与外部冲击下迅速土崩瓦解,那条流淌了百年的财富之河骤然断流。
与此同时,朝廷政策转向,诸多利权收归“官督商办”或干脆被地方势力和虎视眈眈的洋人攫取。永利行赖以生存的两条“输血管”,几乎在同一时间被死死掐住。
更何况,他们昔日为求垄断,与同行深度绑定,相互担保、拆借,结成利益同盟。此刻,一荣俱荣便成了一损俱损。一家倾覆,便如推倒第一块骨牌,债务与恐慌沿着那张紧密的网飞速蔓延,牵连一大批同行坠入深渊。
至此,永利典当纵然曾是庞然大物,又焉能独善其身?它的倒塌,早已在这般僵化而危险的格局中,埋下了注定的败因。
“前辈,在下实是无心冒犯。”钱永成脸上的红潮尚未褪尽,声音已低了下去,“只是这利丰典当行事,确与行里老规矩相去甚远,全然一副外行气象。我这才……僭越开口,本想稍作点拨,不曾想惹了前辈不快。”
他边说边后退半步,双手抱拳,朝着老谭深深一躬,“若有误会,万望海涵。在下在此,给您赔礼了。”这一拜,腰弯得沉,先前那股凌人的气焰,此刻已碎得干净。
老谭眼皮也没抬一下,大喇喇地就近找了张木凳落了座。自顾自从怀里摸出那个油皮烟包,慢条斯理地解开系绳。枯瘦的手指探进去,仔细捏出一撮金黄油亮的烟丝,不紧不慢地填进那杆磨得锃亮的铜烟锅里,再用拇指指腹轻轻压实。
末了,他挑起眼皮,就着桌上那盏豆油灯火,“嚓”地划亮一根洋火,凑到烟锅边,引燃了烟丝。他深吸一口,两颊深深凹陷,随即,一缕灰白的烟从他鼻中缓缓逸出,模糊了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待烟气稍散,他才悠悠开了口。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他目光如古井,望不到底,“这利丰典当的招牌底下,干的究竟是哪路营生,你真是眼瞎么?”
烟锅里的火光随着他吞吐明明灭灭。“金爷操持的是正儿八经“柜坊”的生意。老祖宗兴盛过的正经行当,怎么到你眼里就成了外行?”
钱永成身体微微一僵,头垂得更低。
老谭却不再看他,“这世道,百姓苦得够久了。如今商路渐开,市面活络,为什么非得抱着老黄历,专做那趁火打劫、敲骨吸髓的勾当?”
他的话像锤子敲在钱永成心上,“把利息降一降,把账目做得透亮些,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图个细水长流,难道不比那杀鸡取卵的短命生意强?”
钱永成闻言,头颅彻底低垂下去,再无一言可辩。他何尝不明白这道理?只是多年来行里的积习与利益的绳索捆缚得太紧。
此刻被老谭点破,再想到如今时势——是啊,若按此法,或许真能另辟蹊径。尤其在这城里,油坊要凑足一船货发卖,本钱便压死;若有门路能以存货作抵,换出活钱再去收新料,这钱便转了起来。缫丝、织布、粮食……多少行当不是如此?
资金转得快,生意才做得活。这道理简单,却是一条良性的、更长远的路。只是他们这些困在旧壳里的人,被既得利益蒙了眼,又被行规绑了手脚,竟从未想过,或是不敢去想,换一种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