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卷过边城，将那份虚假梦境破碎后扬起的尘埃，吹向更遥远的人心深处。
林风牵着马，步履沉重地踏入这座名为“望归”的边陲小城。
城池不大，却异常拥挤，一种诡异的狂热取代了边城的肃杀之气。
城中心，一座新起的高阁耸立，黑瓦朱檐，牌匾上龙飞凤舞三个大字——魂归阁。
阁前广场人头攒动，百姓们排着长队，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虔诚，一步步走向阁楼前的一口深井。
那井口石栏被磨得光滑，井旁立着一块石碑，上书“归真井”三字。
队伍缓慢前行，每有一人走到井边，便会毫不犹豫地咬破指尖，将一滴鲜血滴入井中。
随后，他们双手合十，对着幽深的井口低声祝祷，那声音汇聚成一片嗡鸣：“舍我执念，归于大同。”
做完这一切的人，脸上会浮现出一种如释重负的宁静，眼神却变得有些空洞，仿佛卸下的不只是执念，还有某些生而为人的灵动。
他们安静地离开，汇入人群，整个过程井然有序，没有喧哗，没有争执，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默契。
林风的眉头越皱越紧。
他不是没见过狂热的信徒，但眼前这些人，更像是一群正在执行精密程序的傀儡。
他胸口的凡尘道种微微发烫，一丝若有若无的联系，将这满城百姓与某个未知的存在牵连在一起。
他闭上眼，将一缕神识沉入道种，顺着那无形的丝线探查而去。
瞬间，他“看”到了那些滴血者的灵魂深处。
那本该是独一无二、充满了个人记忆与情感烙印的灵魂，此刻却像是被一方滚烫的烙铁狠狠烫过，留下了一个完全相同的印记——一道繁复而标准的“魂纹”。
这魂纹散发着一种绝对纯粹、绝对统一的气息，它正在缓慢地磨灭、同化灵魂中所有“不标准”的部分。
愤怒、贪婪、怯懦、乃至爱与喜悦的独特棱角，都在这魂纹的规束下，被削平、重塑，最终变成千篇一律的模样。
林风猛地睁开眼，瞳孔中闪过一丝骇人的杀意。
他想起了那个倒下的虚假梦境，那个梦境许诺的是虚假的极乐，而眼前这一切，却是要剥夺真实的痛苦，连同真实本身一并抹去。
“他们不要做谁的奴，却想做谁的‘影’！”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声音不大，却带着彻骨的寒意。
影子没有自己的意志，只会模仿光源下的主体。
这些人，在追寻一种极致的“正确”，一种绝对的“大同”，为此，他们甘愿放弃自我，成为某个完美范本的复制品。
夜色如墨，林风的怒火如同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被他死死压抑在胸口。
这份震怒，第一时间便被与他心意相通的姬无月感知到了。
她没有多问，只是在林风入定调息时，悄无声息地化作一缕黑烟，潜入了魂归阁。
白日里人声鼎沸的归真井，此刻寂静无声，只有月光照在漆黑的井口，仿佛一只凝视着夜空的巨眼。
姬无月毫不犹豫，纵身跃入其中。
井壁湿滑，阴气森森，下坠了不知多久，她才落在一片虚无的黑暗中。
这里不是井底，而是一个由无数灵魂执念构筑的异度空间。
一条由无数光点汇成的“灵魂归流之河”在她脚下奔涌，河水的源头，正是外界那些滴入井中的鲜血。
每一滴血，都像是一个坐标，将主人的部分灵魂牵引至此。
姬无月眼中魔光闪烁，她逼出一滴蕴含着魔神精魄的本命魔血。
那滴血落入魂河，如热油入水，瞬间炸开。
她以这精魄为引，强行逆溯魂河，灵魂的洪流在她神识中飞速倒退，最终，她看到了魂河的尽头。
在那片空间的中央，无数经过“魂纹”标准化的“归真魂”，正不断汇聚、挤压、融合，渐渐凝成一尊顶天立地的无面巨人。
巨人尚未完全成型，但它的胸口处，一颗由亿万灵魂光点组成的心脏，正在缓缓搏动。
那搏动的频率，竟与远在客栈中林风胸口的凡尘道种，产生了隐隐的共鸣。
姬无月瞬间明白了。
这尊无面巨人，是以林风的“道”为蓝本，以万民的灵魂为材料，企图塑造出的一个终极的“救世之影”。
这些人，正试图通过舍弃自我，来成为林风的一部分，成为他最完美的追随者。
“呵……呵呵呵……”姬无月癫狂地笑了起来，笑声在这片灵魂空间中激起阵阵涟漪，“你们想变成林风的影子？可笑！他这一路走来，斩断了无数枷锁，背负了无数罪业，才活成了独一无二的自己。他……只需要一个自己！”
话音未落，她全身魔气暴涨，引动了那滴融入魂河的魔神精魄。
轰！
狂暴的魔血之力瞬间爆燃，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太阳。
黑红色的火焰顺着魂河逆流而上，将无数尚未完全融合的归真魂点燃、焚毁。
无面巨人发出一声无声的咆哮，庞大的身躯剧烈震颤，当场被焚毁了近三成。
与此同时，井畔的青石上，盘膝而坐的洛倾城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她没有像姬无月那般冲动，而是选择了最耗费心神的方式。
她将自己残损的星命之力，如蛛丝般探入归真井，试图触碰这现象背后的根源。
就在姬无月引爆魔血的瞬间，井底灵魂巨震，法则出现了一丝缝隙。
洛倾城的星命之力趁虚而入，她的魂魄仿佛被瞬间撕成了碎片，剧痛之中，一幅幅来自太古时代的真相画面，在她脑海中炸开。
她“看”到了，在遥远的太古之初，天地灾劫降临，万灵涂炭。
初代“救世主”为平息灾祸，耗尽心力，最终选择以自身完美无瑕的魂格为模板，向万民发出号召：“舍我归真，万众一心，方可渡劫！”无数生灵响应号召，自愿放弃个体意志，将灵魂融入救世主的魂格之中，化作一股无坚不摧的统一力量，最终平定了灾劫。
然而，代价是惨重的。
从那一刻起，“替活”——代替某个“正确”的模板活下去，成为了这片天地间，所有生灵集体潜意识中最深沉、最根本的终极归宿。
每当世间出现巨大的迷茫与痛苦，这种潜意识便会苏醒，驱使人们去寻找一个新的“救世主”，一个可以让他们放弃思考、放弃挣扎的完美模板。
洛倾城颤抖着收回神识，脸色苍白如纸。
她捂着胸口，咳着血，低声呢喃：“他们……他们不怕死……他们只是怕……怕自己做不了那个‘对的人’……”
客栈中，林风睁开了眼，眼中怒火已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悲哀。
他取出一小撮“惊梦砂”的残渣，那是从上一个虚假梦境中带出的最后一点余烬。
他没有将其销毁，而是将其置于掌心。
他走出客栈，如一个幽灵般穿行在望归城的街巷。
他收集了一个顽童死活不肯承认打碎了邻家花瓶的倔强；收集了一个新寡妇决定改嫁时，脸上那一闪而过的羞愤；又收集了一个老农在丰收后，偷偷数着谷穗时，眼中无法掩饰的贪婪。
他将这些最真实、最卑微、甚至有些不堪的人类情感，混入惊梦砂的残渣中，以凡尘道火缓缓炼化，最终炼成了一捧湿润、驳杂、散发着五味陈杂气息的“执我泥”。
第二日，林风命随行的几名弟子在城中广场的另一侧，用这“执我泥”垒起了一座半人高的土坛，取名“我错坛”。
坛边立下规矩：任何人皆可上台，坦白自己内心有过的私心、恶念、悔恨与不甘，无论内容多么不堪，台下众人只需鼓掌，不得有任何指责。
起初，无人敢上。
直到一个中年妇人，被家中琐事逼得几近崩溃，她疯了似的冲上土坛，嚎啕大哭：“我恨我那死鬼婆娘！她为什么死得那么早！她要是多活几年，受够了我儿媳的气，就知道我当这个家有多难了！我好让我当家！”
一番颠三倒四的哭诉，满是自私与怨怼。
台下先是寂静，随即爆发出哄堂大笑。
但那笑声里没有嘲讽，更多的是一种“原来你也这样”的释然。
不知是谁第一个鼓起了掌，接着，掌声响成了一片。
妇人愣住了，哭声渐歇，她看着台下无数张带着笑意的脸，仿佛一辈子积压的委屈，都在这一刻得到了承认。
就在“我错坛”渐渐热闹起来时，姬无月一身黑衣，出现在魂归阁前。
她当着所有排队者的面，猛地撕开自己的衣袖，露出一条遍布着狰狞魔纹的手臂。
那魔纹如同活物般蠕动，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看！这就是我！”她嘶声高喊，声音传遍整个广场，“它丑陋，它邪恶，它不容于世！但这才是‘不完美’的活法！你们连承认自己丑陋的勇气都没有，还妄想追随神明，成为完美？！”
说罢，她划破手腕，将一股股蕴含着强烈自我意志的魔血泼入归真井。
井水瞬间沸腾，黑气翻涌，一张张扭曲痛苦的面孔从井中浮现，那是万千百姓压抑了一生的“真我”，是他们的贪嗔痴，是他们的爱别离。
看到那些与自己内心深处别无二致的丑陋面孔，所有人都惊呆了。
他们看着井中的挣扎，再看看魂归阁那神圣的光环，终于明白了自己舍弃的究竟是什么。
有人当场跪地，嚎啕大哭，那是对自己灵魂的忏悔。
几天后，魂归阁门可罗雀，而“我错坛”前却日日人满为患。
人们争先恐后地上台，说着自己的错，讲着自己的贪，台下掌声、笑声、争吵声、劝慰声混成一团，充满了呛人的烟火气，却再无一人走向那口深井。
林风立于远处，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一个弟子前来禀报，归真井已经彻底干涸了。
他点了点头，低声自语，像是在对这满城的人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饭要香，魂……得是自己臭着活的。”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无人知晓的归真井底部，那枚作为阵眼、吸收了万民执念的“新薪石”，在失去了所有魂力供给后，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嚓声，轰然裂开。
一道虚影，从裂开的石头中缓缓升起。
那虚影的样貌，与林风一般无二，只是气质更为飘渺，双目清明如洗，不带一丝人间尘埃。
他看着井口外的天光，仿佛看到了林风的身影，嘴角勾起一抹释然的微笑，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声道：“你终于……没替我活着。”
望归城恢复了它应有的喧嚣与生机，林风一行人也该启程了。
连日来的心神消耗，让他感到一丝疲惫。
他决定，在离开前，在这座被他“救”回来的城里，随意走走。
穿过几条街巷，人声渐渐鼎沸。
一阵阵铿锵有力的锣鼓声，伴随着高亢的唱腔，从前方不远处传来，吸引了他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