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遗书·无声的誓言
巨峡号的灯光在夜晚的海面上显得格外孤寂。当写遗书的指令下达,雄兵连的成员们各自回到了自己的舱室,面对着一纸空白,直面内心最深处的情感。与其他人收到标准信纸和信封不同,程耀文只是静静地拿起了自己的笔记本。
【赵信的遗书】
赵信盘腿坐在床上,那张平时总是挂着嬉皮笑脸的表情,此刻却绷得紧紧的。他手里攥着笔,对着信纸,感觉比扛着长枪冲锋还要沉重。父母这个词,在他的记忆里是模糊的黑白照片,是爷爷奶奶偶尔提起时的一声叹息。他是吃百家饭,穿着带补丁的衣服,在爷爷奶奶佝偻的背影庇护下,野草一样长大的。
“爷爷,奶奶:
你们最不让人省心的大孙子,给你们写信了。
嘿,先说好,看了不许掉眼泪,你孙子我现在可是牛逼大发了,是国家的超级战士!就电视里那种,能打外星人的!咱老赵家祖坟上,这回可是冒了青烟了,还是冲天的那种!
爷爷,你还记得我小时候,你总用那旱烟袋敲我脑袋,骂我猴崽子不学好,整天就知道跟人打架,说你老了没人送终。我当时混账,还跟你顶嘴。现在想想,我真他妈不是个东西。爷爷,对不起。奶奶,对不起,小时候我偷你藏在罐子里的钱去买游戏币,害得你抹了好几天眼泪。
我到现在都记得,夏天你们摇着蒲扇,在院子里给我讲我爸我妈的事。说我爸手巧,啥都会修;说我妈唱歌好听……爷爷,你说咱老赵家的人,骨头硬,脊梁不能弯。奶奶,你总念叨,做人要讲义气,不能欺负老实人。这些话,我以前当耳旁风,现在……现在都刻在这儿了(赵信用力捶了捶自己的心口)。
我没给我爸我妈丢人,也没给你们丢人。我现在打架,可不是街头上争强斗狠了。我打的是外星人,保卫的是地球,是咱们国家,是千千万万像你们一样的爷爷奶奶,能安安稳稳地摇扇子乘凉!
奶奶,你心脏不好,别担心我。我在这儿吃得好着呢,顿顿有肉!睡得好着呢,就是训练累了点,但你孙子我结实!我们队长是太阳女神,厉害吧?我们队友,小伦、闯子、萌萌……都是好样的!我们在一起,就是一个拳头,准能把那帮天外来的杂种揍回老家去!
要是……我是说万一啊,万一我这次没回来……
爷爷,你别倔,地里那点活能干就干,不能干就歇着,现在政策好,饿不着咱。奶奶,你可得看着我爷爷,让他少抽点那旱烟,咳嗽起来听着都难受。你们俩,得好好的,长命百岁。
村头老槐树底下,我埋了个铁盒子,里面是我这几年攒的津贴,不多,但够你们零花了。密码是你俩生日搁一块儿。
下辈子,我还给你们当孙子,一定早点懂事,好好孝顺你们,再也不惹你们生气了。
你们的大孙子:信娃子
(旁边画了一个歪歪扭扭、但笑得很灿烂的笑脸)”
赵信写写停停,时而咧嘴傻笑,时而用粗糙的手背狠狠擦一下眼睛。这封遗书,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最朴素的牵挂和最滚烫的决心,是一个从小缺失父母之爱、在爷爷奶奶的慈严下长大的孩子,所能给出的最真挚的回报。
【程耀文的遗书】
程耀文的舱室总是异常整洁,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沉静。他没有用发放的信纸,而是打开了一本略显陈旧的牛皮笔记本。他的笔尖悬在纸页上方,良久,才缓缓落下。他的遗书,是写给地球上的养父母,那对善良的、将他这个“来历不明的孤儿”视如己出的农村夫妇。
“爸,妈:
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们。当你们看到这些文字时,儿子耀文,或许已经无法再陪伴在你们身边了。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也请原谅我一直无法向你们坦诚我的过去。我并非刻意隐瞒,只是那段关于星空、关于覆灭的王朝的记忆,对于一生耕耘在土地上的你们来说,太过沉重与遥远。
我永远记得那个黄昏,爸你在村口的麦秸垛旁发现了我,当时我衣衫褴褛,饥寒交迫,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恐惧和陌生。是你们,用粗糙温暖的手牵起我,将一碗热腾腾的米粥端到我面前,那双眼睛里没有怀疑和戒备,只有纯朴的怜悯和慈爱。妈,你连夜用旧衣服给我改小了衣裳,爸,你默默地在我的碗底埋下唯一的一块腊肉。从那一刻起,这片名为‘地球’的土地,就不再是冰冷的避难所,而是我程耀文的家。
你们教我认汉字,教我节气,教我一粒米的来之不易。爸,你带着我下地,告诉我土地是最诚实的,你付出多少汗水,它就回报你多少收成。这份对土地的敬畏和情感,意外地唤醒了我血脉中沉睡的‘大地之心’的力量。不是我在掌控土地,而是这片养育我的土地,在回应我的呼唤。我的力量,根源在于你们,在于这片麦田,在于这个村庄。
我知道,村里人背后会议论,说我是‘野孩子’,说我来路不明。但你们每次都坚定地把我护在身后,告诉所有人:‘耀文就是我们的亲儿子!’你们用最朴素的行动,给了我一个家,给了我姓名,也给了我作为‘人’的尊严和归属。德星的辉煌已是过眼云烟,地球上的这间瓦房,门口的枣树,傍晚时分妈呼唤我回家吃饭的声音,才是我程耀文真正眷恋的故土。
如今,这片土地面临着巨大的威胁。拥有这份力量,我不能,也绝不会退缩。保卫地球,就是保卫你们,保卫千千万万个像你们一样善良的父母。这不是什么高尚的口号,这是一个儿子守护家园的本能。
爸,妈,请不要为我悲伤。若我战死,我的身躯将化作尘埃,回归这片我所深爱的大地。当春风吹过麦浪,当秋雨洒落屋檐,那就是我回来看你们了。
你们的不孝子:耀文
于巨峡号,一个无眠之夜”
程耀文的笔迹沉稳而清晰,每一个字都仿佛承载着千钧重量。这封遗书,是一个流浪的灵魂找到归宿后的深情告白,是一位王子放下过往、拥抱平凡的坚定抉择,更是一个儿子对养父母如山似海恩情的最后回报。
巨峡号的夜晚,如同浸泡在浓稠的墨汁中,只有零星灯光在钢铁走廊上切割出孤寂的光域。在赵信的热血诀别与程耀文的深沉告白之后,另外两个舱室内的笔尖,也在纸上划开了同样沉重而私密的时空。
【冷枫的遗书】
冷枫的舱室几乎是整艘巨峡号上最简洁的所在,一床一桌一椅,别无长物。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或坐立不安,或泪眼婆娑。他只是平静地走到书桌前,缓缓坐下,身姿如钟,仿佛这不是在书写生命的终章,而是进行每日例行的晚课。
他摊开信纸,台灯的光线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暖色,却化不开他眼底深潭般的沉静。二十岁的年纪,因长达十几年的习武修行,磨砺出了一颗远超同龄人的通透之心。生死之问,在无数个与晨曦共舞、与星月为伴的修炼时刻,早已被反复叩问、咀嚼、乃至超越。于他而言,死亡并非恐怖的终结,而是生命循环的自然一环,是武者终须直面并接纳的“无常”。
他提起笔,没有半分犹疑,笔尖落纸,发出稳定而匀称的沙沙声,如同山涧溪流,清澈而坚定。
“致可能读到这封信的人:
今日,奉首长之命,书写此信,名为遗书。提笔之时,心湖平静,并无太多波澜。若说全然无思无想,未免虚妄;但若言悲恸恐惧,亦非实情。故而,愿借此片刻,记录下此刻心迹,作为我行至人生此站的一份证言。
首先,需言明者,是我对死亡的态度。我自幼习武,师承虽非名门大派,却蒙恩师教诲,首重修心。拳法招式,为末节;心性锤炼,方为根本。恩师常言:‘心若不安,拳必散乱;不畏死,方能向生。’多年来,于站桩凝神之际,于套路行云之间,我无数次观想生死,体悟肉身如舟,渡苦海终有朽坏之时,精神意念方有可能触及永恒。因此,对于个体生命的终结,我并无恐惧。恰如我所敬佩的武学哲人李小龙先生所言:‘我不再奢望天堂,而且我也不再害怕地狱。’此非狂言,实乃多年修持所致,一种对生命本质的洞察与坦然。
然而,个人的超脱,并非意味着情感的虚无与责任的放弃。恰恰相反,正是在尝试‘放下’小我得失、个人生死之后,一些更为宏大、更为根本的情感,才会愈发清晰地浮现于心间,沉甸甸,无法真正割舍。那便是对脚下这片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对这个历经磨难却生生不息的中华民族,对这个名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祖国,深入骨髓的热爱与牵挂。
我可以在一段时间内,通过呼吸法门与意念引导,进入‘一念放下,万般皆空’的静谧状态,暂时搁置所有个人思绪与牵挂。但在那空明之后,如同潮水退去显露出坚固的礁石,我对祖国的眷恋与责任,便会不可抑制地充盈心间。我恐惧的,从来不是自身肉身的消亡,而是我深爱的祖国沦为焦土,是我所珍视的文明薪火被暴虐掐灭,是亿万万同胞在侵略者的铁蹄下哀嚎。每思及此,平静的心湖便会掀起惊涛骇浪,那是一种远比个人死亡更甚的深切忧惧。
这份情感的根源,并非凭空而来。它源于血脉中的文化传承,源于成长过程中的耳濡目染,更源于一个庄严的时刻——当我胸前佩戴起团徽,面向鲜艳的团旗,举起右手宣誓之时。‘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坚决拥护中国共产党的领导,遵守团的章程,执行团的决议,履行团员义务,严守团的纪律,勤奋学习,积极工作,吃苦在前,享受在后,为共产主义事业而奋斗。’
彼时年少,或许未能完全体会誓词的千钧之重。如今,身处这艘承载着国运与希望的巨舰之上,‘勤奋学习’已化为熟练掌握每一种超级基因的运用与格杀技巧;‘积极工作’已变为日复一日的残酷训练与枕戈待旦;而‘吃苦在前,享受在后’,‘为共产主义事业而奋斗’,在此刻,具象化为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直面来自星海的强敌,随时准备为守护身后的一切而牺牲一切。那时的誓言,早已不再是口号,它已融入我的血脉,铸就我的骨骼,成为我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我一切行动的最高准则。
因此,这封遗书,与其说是留给特定亲人的诀别信,毋宁说是我,冷枫,对自身初心与使命的一次庄重重申和最终确认。天地为鉴,此心昭昭:我志愿,以我血肉之躯,筑为扞卫家园之长城;我誓言,以我黎明之刃,斩尽一切来犯之敌寇。忠于祖国,忠于人民。誓死保卫祖国,直至生命最后一息,魂飞魄散,此志不渝!
若我战死,无需墓碑,亦无需泪水。我的身躯将归于大地,我的意志将融于山河。只需记得,曾有一个名唤冷枫的普通战士,为他所深爱的一切,奋战过,尽忠过。足矣。
冷枫
于巨峡号,战备之夜”
他放下笔,将信纸从头至尾缓缓看了一遍,目光平静无波。然后,他极其仔细地将信纸折好,放入信封,封口。再用他那手端正挺拔的楷书,在信封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没有一丝滞涩,仿佛完成的不是一份遗书,而是一篇日常的修行笔记。他的平静之下,是如山岳般不可动摇的信念。
【杜蔷薇的遗书】
与此同时,在指挥官生活区,杜蔷薇的舱室则呈现出另一种风格的冷峻。这里更像一个功能齐全的作战指挥节点,各种数据屏闪烁着微光,地图与星图交错悬挂。她坐在办公桌后,面前是同样的信纸,但她迟迟没有动笔。
她的脸上,是惯常的冰封般的冷静,但若仔细观察,能发现她紧抿的唇角比平日更加用力,握住笔杆的指节也微微泛白。作为雄兵连的小队长,杜卡奥上将的女儿,她早已习惯了将一切情绪深埋于心,用绝对的理性和效率来要求自己。但“遗书”这两个字,像一把精准的钥匙,试图撬开她内心最坚硬的防护壳。
她首先想到的是父亲杜卡奥。那个永远威严、将责任置于一切之上的男人。他们之间,似乎总是隔着指挥链与战略图,父女的温情早已被军人的职责稀释得近乎透明。她有太多的话想问,有太多的情绪想表达,但最终,她只是在那份标准信纸上,写下了一段极其简短、近乎冰冷的话语:
“杜卡奥将军:
如果这是最终报告,那么如下:
一、 我已尽己所能,履行了作为雄兵连小队长的职责。
二、 团队成员均在成长,虽有不足,但皆有奋战之志。
三、 关于……父亲。我……理解您的选择。
杜蔷薇”
写到这里,她停顿了许久,最终还是将这张信纸揉成一团,扔进了废纸篓。这种公式化的、充满距离感的言辞,连她自己都无法接受。她深吸一口气,重新抽出一张信纸。这一次,她的笔尖不再犹豫,而是以一种更快、更密的方式书写,仿佛要将所有无法宣之于口的情感,尽数倾泻于这方寸之间。这封信,没有称呼,没有落款,更像是一篇私密的日记,一段无声的独白。
“我不知道这封信会由谁开启,或许永远尘封。这样也好。
有些话,只有在确信无人会看到时,才敢写下。
我不怕死。从很小的时候,从接受训练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这条路的终点可能是什么。时空基因,带来的是力量,也是诅咒。我必须比任何人都冷静,都精确,因为一个微小的失误,可能葬送整个团队。我习惯了孤独,习惯了将一切情绪压缩、封装,丢进意识的垃圾桶。
可是,当那张纸发下来的时候,什么东西还是裂开了一道缝。
我想起了他。我的父亲,杜卡奥。那个把我变成‘战士’而不是‘女儿’的男人。我恨过他吗?或许吧。恨他的严厉,恨他的缺席,恨他看向我时,眼神里总是先评估‘超级战士杜蔷薇’,而不是‘女儿杜蔷薇’。但我更知道,他背负着什么。德诺星系的毁灭,像一座山压着他。他对我严格,是因为他害怕,害怕失去最后一点念想,害怕我重蹈覆辙。这些,我都懂。可是‘懂’和‘感受’,是两回事。我们之间,隔着太多牺牲、太多责任、太多无法言说的过去。如果这就是终点,我想对他说,我从未让他失望……也希望他,偶尔能只是我的父亲。
还有他们。那群让人头疼又不忍放弃的‘歪瓜裂枣’。葛小伦,那个傻乎乎却又扛得起责任的屌丝;刘闯,那个满身痞气却在努力寻找救赎的混蛋;赵信,热血冲头却义薄云天的家伙;琪琳,冷静得像块冰却又比谁都坚韧的狙击手;耀文,沉默寡言却背负着整个世界的王子;萌萌,怯生生却又咬着牙不肯后退的女孩……还有冷枫,那个冷静得不像话,却又比谁都可靠的家伙。
带领他们,很累。时常会觉得无力,会怀疑自己。但不知不觉中,这群人已经成了我无法割舍的责任……不,是羁绊。我害怕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我死了之后,他们会不会失控?会不会有人受伤?会不会……忘了曾经有我这样一个不近人情的队长?
原来,我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冰冷。
如果这就是最后,那么,我的选择无怨无悔。为这个国家,为这片土地上的普通人,也为……这群不完美的战友。
只是,终究还是有些话,没能说出口。
算了。
—— 蔷薇”
她写完了,最后一个字几乎力透纸背。她没有重读,迅速地将信纸折好,塞进信封,用力封上。然后,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特殊的金属火漆印章,在烛焰上烤化红色的火漆,郑重地滴在封口处,用力压下印章——那是一个抽象的蔷薇花图案。
做完这一切,她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靠在椅背上,闭上双眼,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冰冷的灯光下,一滴晶莹的水珠,悄无声息地从她眼角滑落,迅速消失在阴影之中,快得仿佛从未存在过。
巨峡号的夜晚,在冷枫的极致平静与杜蔷薇的汹涌暗流之后,另外两个舱室里的灯光,也同样亮着,映照出两种截然不同却又同样真挚的女性面孔。
【琪琳的遗书】
琪琳的舱室,一如她本人,整洁、利落、一丝不苟。物品摆放有着严格的秩序,甚至带着几分警局办公室的严谨。她端坐在书桌前,肩背挺直,仿佛仍在参加一场重要的会议。台灯的光线照亮了她清秀而坚定的面庞,那双曾敏锐审视过无数犯罪现场的眼睛,此刻正专注地看着眼前的信纸。
她没有立刻动笔,而是先仔细地将信纸的边角抚平,让它在桌面上呈现出完美的矩形。然后,她拿起笔,不是随意握着,而是用一种近乎标准的握笔姿势,仿佛接下来要书写的不是私人遗书,而是一份需要归档的正式报告。
“亲爱的爸爸妈妈:
见字如面。
当你们收到这封信时,女儿可能已因公殉职,无法再承欢膝下,尽孝于前。请首先接受女儿最深的歉意,原谅我的不孝与先行离去。这并非我所愿,但职责所在,义不容辞。
请不必过于悲伤。女儿并非遭遇不测,而是作为一名战士,为守护我们的家园、我们的国家,献出了生命。这与我在警队时的职责一脉相承,只是战场更为广阔,敌人更为强大。我为我正在从事的事业感到无上光荣,也恳请你们为我感到骄傲。
回想成长历程,每一幕都离不开你们的悉心养育与言传身教。爸爸,您作为一名老党员,一生克己奉公,您常说的‘责任重于泰山’,女儿始终铭记于心。妈妈,您的善良与坚韧,教会了我如何面对困难,如何保持内心的温暖。从一名普通女孩成长为一名人民警察,再到如今的国家超级战士,每一步都离不开你们在我心中播下的种子。
关于我目前的状况,请二老放心。我所在的雄兵连,是一支由国家倾力打造的特殊队伍。我们的指挥官经验丰富,战友们……虽然性格各异,但都怀揣着赤子之心,是值得托付后辈的同伴。我们的装备精良,训练科学且严格。我会运用所学,竭尽所能保护自己,完成使命。但战争无情,枪炮无眼,我也已做好了为信仰付出一切的心理准备。
在此,有一些事情需要向二老交代:
一、 我名下的所有财产,包括存款、房产等,请依法由你们二位继承。这虽微不足道,但希望能略尽心意,保障你们晚年的生活。
二、 爸爸的高血压需按时服药,定期复查,切勿劳累。妈妈的关节每逢阴雨天便会不适,记得保暖,我买的护膝放在衣柜的第二个抽屉里。
三、 望你们能彼此扶持,保重身体,保持乐观的心态。闲暇时,可以出门散心,与老友相聚,切勿因我之故长期沉浸在悲痛之中。健康、平安、快乐地度过余生,是女儿对你们最大的,也是最后的期盼。
四、 不必为我设立特别的祭奠,亦无需常常挂念。若思念,便望望星空吧。女儿或许已化作星辰,永远守望着这片我们深爱的土地,守望着你们。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女儿此生,能身着警服维护正义,能披上黑甲保卫家园,已觉圆满,并无遗憾。
永远爱你们的女儿:琪琳
于巨峡号,战备之夜”
她的笔迹自始至终都保持着一种令人惊叹的工整和清晰,每一个字的间距、大小都几乎一致。语气冷静、克制,条理分明,甚至带着几分公事公办的疏离感。然而,在写到对父母身体的叮嘱、特别是提到那副护膝时,笔尖有极其细微的停顿,墨迹在那个字的收尾处,留下了一个不易察觉的、略深的圆点。这封遗书,是一位优秀警察在生命终点前,提交的最后一份逻辑严谨、细节周全的“工作报告”,但在那冰冷的格式之下,是女儿对父母滚烫而深沉的爱与牵挂。写完最后一个字,她轻轻吹干墨迹,仔细检查一遍,然后才郑重地将其折好,放入信封。整个过程中,她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水光,迅速被她强行压下。
【瑞萌萌的遗书】
与琪琳舱室的井然有序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瑞萌萌那里。信纸被她揉皱又铺开,上面满是泪痕和涂改的墨团。她趴在桌子上,瘦小的肩膀不停地抽动,压抑的呜咽声在寂静的舱室里回荡。笔对她来说,比世界上最重的刀还要难以拿起。
“哥……哥哥:
我……我好害怕……呜呜……
哥哥,你在哪里啊……萌萌好想你……这里好大,船外面都是黑乎乎的海水,我……我有时候晚上会做噩梦,梦到掉进海里,怎么也游不上来……
哥哥,对不起……我答应过你要坚强,要好好上大学,找个好工作……可是……可是我食言了。我现在在这里,穿着这身厚厚的、硬邦邦的衣服(他们叫黑甲),每天都要训练,跑得好快,跳得好高,还要学怎么用一把好大好大的刀……我……我一开始总是摔跤,跟不上大家,他们都好厉害……小伦哥会飞,蔷薇姐会一下子消失又出现,冷枫大哥的剑舞起来像光一样……只有我,什么都做不好……
哥哥,我不是不想读书了,我真的好想好想回到教室里去……我想念同桌小芳,想念王老师……我藏在枕头底下的那张大学录取通知书,我有时候会偷偷拿出来看,看着看着就想哭……那是我和哥哥你的梦想啊……
可是……可是那个叫阿杰的长官,还有杜将军,他们说,现在有很坏很坏的外星人要来打我们,很多人都可能会死……他们说,我身体里有一种力量,可以保护大家。哥哥,你说过,咱们虽然穷,但不能没良心。如果……如果我真的能帮上忙,能保护像哥哥你这样的好人,那……那萌萌就不能躲起来,对不对?
我现在……现在比以前厉害一点点了。虽然还是怕,但训练的时候,我会拼命想着哥哥你的话,想着不能给咱们老瑞家丢脸!我……我拿刀比以前稳了,也能跳得更高了。冷枫大哥偷偷教过我呼吸的方法,说紧张的时候就试试,好像……好像有点用。蔷薇姐虽然看起来很凶,但我有一次训练受伤,是她背我回去的……他们,其实都是好人。
哥哥,如果我……我回不来了……你千万别难过太久。你就当……就当妹妹去了一个特别远特别远的大学,那个大学要学很久很久,可能一辈子都毕不了业……你要好好的,按时吃饭,别老是加班到那么晚。你要娶一个像嫂子一样好的老婆,生一个胖娃娃,然后……然后偶尔跟娃娃讲讲,他还有一个叫萌萌的小姑姑,虽然很笨,但……但也在努力当英雄……
哥哥……我钱包里还有上次你塞给我的两百块钱,我没舍得花……你……你拿去买点好吃的……
妹妹 萌萌
(信纸的背面,用铅笔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笑着流泪的小人脸,旁边写着‘哥哥,再见’)”
这封信写得断断续续,字迹稚嫩而凌乱,语法错误也不少,却充满了最原始、最不加掩饰的情感。恐惧、思念、委屈、迷茫、责任、一点点成长的勇气……所有这些情绪交织在一起,透过泪水和歪斜的字迹,扑面而来。它不像一封遗书,更像一个受惊的孩子,在黑夜中紧紧抓住唯一能想到的依靠,发出的最后呓语。
写完最后一个字,瑞萌萌终于忍不住,把脸深深埋进臂弯里,放声痛哭起来。哭声在冰冷的钢铁舱壁间回荡,充满了无助和令人心碎的悲伤。但哭了不知多久,她渐渐抬起头,用袖子狠狠擦掉眼泪和鼻涕,看着那封被泪水浸得皱巴巴的信,小心翼翼地把它折好,紧紧攥在手心,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的慰藉和勇气来源。
巨峡号的庞大身躯在深海中保持着静默的悬浮,其内部,最后两个舱室中的灯光,也正见证着灵魂在终极问题前的挣扎与告白。
【葛小伦的遗书】
葛小伦的舱室乱得很有“特色”,几件换下来的训练服随意搭在椅子上,桌上有喝了一半的能量饮料。他本人则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步,那封洁白的信纸摊在桌上,依旧是一片刺眼的空白,仿佛在无声地嘲讽着他。
“写点啥?写点啥啊?”他抓耳挠腮,嘴里不停地嘟囔着。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又都被他自己否决。“爸、妈:儿子不行了?”——太丧气了!“亲爱的爸爸妈妈:你们好……”——这又不是写家书!“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呸呸呸,不吉利!
他最终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插进头发里,用力揉搓,好像这样就能把合适的词句挤出来。首先涌上心头的,是父母日渐斑白的头发和殷切的眼神。他是家里的独子,是父母全部的指望。以前总想着毕业后找份好工作,好好孝顺他们,可现在……眼泪不争气地涌了上来,他赶紧用袖子擦掉。
然后,杜蔷薇那张冷艳又带着一丝不耐的脸庞,不受控制地浮现在眼前。他喜欢她,那种喜欢掺杂着自卑、仰慕和青春期男生特有的笨拙。他连跟她正常说几句话都磕磕巴巴,现在却要写遗书了?他甚至连一句“我喜欢你”都没敢说出口。这种遗憾,像根小刺,扎得他心里难受。
还有这帮战友:可靠的冷枫、暴躁又有点可爱的刘闯、快得像阵风的赵信、沉稳的耀文、冷静的琪琳、怯生生的萌萌……几个月前,他们还是互不相干的陌生人,现在却成了可以托付生死的兄弟(姐妹)。一起挨训,一起流汗,一起在模拟舱里被虐得死去活来……这种情谊,是他二十年平凡人生里从未体验过的。
混乱的思绪像一团乱麻。他深吸一口气,终于认命般地拿起笔,笔尖颤抖着,落在了纸上。字迹歪歪扭扭,伴随着涂改和停顿。
“爸、妈:
你们看到这个的时候,儿子我……可能就……那啥了。你们千万别太难过,真的,千万千万别哭坏了身子。
我在这儿挺好的,真的!吃的比以前大学食堂好多了,虽然训练是累了点,但您儿子我现在身体棒着呢,能扛!首长……对我们都挺严格的,但人是好人。战友们……也都特够意思。
我……我在做一件特别重要、特别牛逼的事儿!比考大学、找工作都重要一万倍!是保卫地球!打外星人!说出来你们可能都不信……但这是真的。您儿子现在不是普通人了,是……是超级战士,叫‘银河之力’,听着就贼厉害对吧?虽然我现在还有点菜……但我在努力!
爸,你少抽点烟,对身体不好。妈,你腰不好,天冷了记得贴膏药,别老省钱。我……我银行卡密码是我生日,里面还有点钱,你们拿去用。
要是我真的……回不来了……你们就……就当没生过我这个不孝的儿子吧……(字迹在这里模糊了一团,显然被眼泪打湿了)不对不对!不能这么写!你们得好好活着,开开心心的!替我看看咱们国家以后变得更强大,更牛逼!
儿子没干啥坏事,是正儿八经的英雄……呃,算是预备英雄吧。你们……你们得为我骄傲!
对了,帮我跟蔷薇……呃,跟杜蔷薇同志说一声……就说……就说我葛小伦,没给她丢人!
就这些吧。
儿子:小伦”
他写写停停,涂涂改改,写完最后一句,像是虚脱了一样趴在桌子上,肩膀微微抽动。这封遗书,语无伦次,充满了一个普通男孩在巨大命运转折面前的迷茫、恐惧、不舍和一点点试图撑起来的英雄气概,真实得令人心疼。
【刘闯的遗书】
刘闯的舱室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汗味和钢铁的气息。他没坐在桌前,而是直接盘腿坐在了冰冷的地板上,信纸铺在膝盖上,一支笔被他粗壮的手指捏得有些变形。这个曾经在街头好勇斗狠、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此刻却显得异常沉默和……庄重。
他认识的字不多,写起来格外费劲。每一笔每一划,都像是用凿子在石头上雕刻。他写得很慢,眉头紧锁,额头上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这比他挥舞那把巨大的斧头还要吃力。
“妈:
你儿刘闯,给你磕头了。
(信纸上方空白处,真的被他用笔重重地画了三个歪斜的圆圈,代表磕头)
妈,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以前我不是个东西,整天在外面打架惹事,让你提心吊胆,让你在街坊邻居面前抬不起头。我不是个好儿子,我是混蛋,是畜生!
可现在,不一样了。妈,你听我说,真的不一样了!你儿子现在穿上了这身黑甲,是国家的人了!是正规军!我们在干一件天大的事——打外星人!保卫地球!保卫国家!保卫像你一样的千千万万个妈!
这话说出来,我自己都觉得像做梦。但它是真的!首长信任我,给了我力量和这把大斧头。战友们……也都拿我当兄弟。特别是那个冷枫,冷兄弟,别看他年纪不大,说话在理,对我也够意思,教我咋控制力气,咋当个真正的兵。
妈,我以前觉得,狠就是厉害,横就能当老大。现在我才明白,那都是狗屁!真正的厉害,是像冷兄弟那样,心里有杆秤;是像咱们军队这样,有纪律,有担当!是为了保护该保护的人去拼,不是为了自己那点屁事去争!
要是这次……儿子我没能回来,你千万别哭。你得挺直腰板!你得告诉所有人,你儿子刘闯,以前是犯过混,但他改邪归正了!他是穿着军装,为国家、为人民战死的!他是烈士!他没给你丢人!他没给咱老刘家丢人!
下辈子,我还给你当儿子。我一定从小就听话,好好学习,当个好人,好好孝顺你,把这辈子欠你的,都补上!
妈,保重身体。儿子走了。
不孝儿:闯娃
(在旁边,他笨拙地画了一个小小的、举着斧头的简笔画小人)”
写到最后,这个铁塔般的汉子,眼圈通红,巨大的喉结不停地上下滚动。他猛地抬起胳膊,用袖子狠狠擦了一把脸,然后把信纸小心翼翼地拿起来,对着灯光看了看,似乎不满意,又铺平,把画得不太像的小人描了描。这封遗书,字迹歪斜,语句直白,甚至有些粗俗,却饱含了一个迷途知返的灵魂最深刻的忏悔、最朴素的骄傲和最炽热的决心。那三个画出来的“头”,是他能想到的、最重的礼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