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内，皇帝诞辰的狂欢余温尚未散尽，便被一种更为灼热、更为危险的亢奋所取代。美酒佳肴的香气似乎还未完全飘散，就已经混合进了钢铁、皮革和硝石的味道。不再是庆典的笙箫，而是武库中铁匠铺传来的、日夜不休的锻打声，和校场上士兵操练的震天喊杀声，成为了帝都新的背景乐章。
皇帝高踞龙椅，年轻的脸庞因膨胀的野心和绝对的权力而容光焕发，甚至带上了一丝妖异的红晕。他的目光扫过殿下那些同样激动得面色潮红的臣子，声音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断和煽动性：
“诸卿！朕承天命，统御四海，岂能坐视寰宇分裂，诸国林立？昔年始祖扫六合，方有大靖万世基业之始！今我大靖兵强马壮，粮秣充盈，正是一鼓作气，成就千古未有之伟业之时！”
“陛下圣明！”以兵部尚书、几位新晋的鹰派将领为首，绝大多数文武官员如同被注入鸡血，齐声呐喊，声浪几乎要掀翻殿顶。他们的眼中燃烧着贪婪的火焰——对土地的贪婪，对功勋的贪婪，对青史留名的贪婪。开疆拓土，这是何等的诱惑！没有哪个将军能拒绝统帅百万大军踏破他国山河的荣耀，没有哪个文臣能拒绝在史书上留下辅佐明君一统天下的贤名。
“然，”一位老成些的宗正卿犹豫着开口，“无故兴兵，恐失道义，引来诸国合力反弹……”
“道义？”皇帝嗤笑一声，打断了他，眼中闪过一丝冷厉，“强者的话语便是道义！诸国使者如今仍在馆驿，正是天赐良机！”
皇帝端坐龙椅许久后，脸上又重新带着一种近乎慈悲的温和笑容，仿佛一位深思熟虑、心系苍生的仁君。他指尖轻点御案上一卷刚刚拟好的帛书，声音清晰地传遍大殿：
“诸卿，连年征战，非朕所愿。朕亦知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为示我大靖仁德，愿与诸国签署十年和平条约，共享太平，也让百姓得以休养生息。”
此言一出，殿内不少官员，尤其是那些经历过战火、深知民生艰难的老臣，眼中不禁掠过一丝欣慰和希望。连一直沉默蹙眉的沐雪，也微微抬起了眼。
然而，皇帝的下一句话，却让这丝希望瞬间冻结。
“然，”他话锋一转，笑容依旧和煦，眼底却无半分暖意，“和平，需有保障。为确保诸国诚意，永绝边患，条约细则，需仔细斟酌。”他示意内侍将帛书内容宣读。
当那一条条苛刻至极、近乎掠夺的条款被朗声读出时，殿内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所谓的“和平条约”，要求诸国：
· 割让边境所有战略要地及矿产资源最丰富的区域。
· 每年向大靖缴纳相当于其国库收入七成的“和平贡赋”。
· 允许大靖驻军其国都，美其名曰“协助防务”，费用却由该国承担。
· 大靖商队在其境内享有免税、法外治权等一切特权。
· 其国君主继承人，需送至大靖为质……
这根本不是条约，这是一份明目张胆的吞并宣言和吸血契约！任何尚有理智的人都能看出，签署这样的条约，与亡国何异？甚至比亡国更屈辱，成了持续被榨取血肉的“血包”！
短暂的死寂后，是更加狂热的附和！
“陛下圣明！此乃釜底抽薪之妙计！”兵部尚书第一个反应过来，激动得满脸放光，“如此，不费一兵一卒，便可尽收诸国之地利民膏！若其不从，便是破坏和平，我大靖兴仁义之师讨伐，名正言顺！”
“正是此理！”众臣纷纷醒悟，一个个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兴奋地议论起来。他们完美地意会了皇帝的意图：这纸条约，本身就是最恶毒的刀，逼诸国要么慢性自杀，要么立刻反抗给出兵的理由！无论哪种，大靖都是赢家！他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笑意。
这是一套精心设计的、毫不掩饰的羞辱和挑衅。旨意一出，朝堂上更是群情激昂，仿佛已经看到了万国来朝、跪伏脚下的盛景。
最初的几日，各国使者还能强压怒火，选择了隐忍。他们带来的国书言辞被修改得愈发谦卑，贡品数量拼命追加，即使面对鸿胪寺官员刻意的刁难和倨傲，也赔着笑脸。因为他们清楚，此刻的大靖就是一头发狂的猛虎，任何一点火星都可能引燃战火，而最先被撕碎的，必然是离得最近的他们。
然而，大靖朝廷要的，从来就不是他们的顺从。
见使者们忍气吞声，挑衅立刻升级。边境线上，大靖的巡逻骑兵开始“误入”他国领土，规模越来越大，次数越来越频繁，偶尔还会发生“遭遇马匪，不幸波及”他国村庄的惨剧。朝堂上，开始有将领公然宣称某小国境内发现“蕴藏丰富的灵脉矿藏，乃天赐我大靖之物”，或是指责某国“暗中支持前朝余孽，图谋不轨”。
消息很快通过各种渠道传遍帝都，甚至刻意渲染。茶馆酒肆里，说书人唾沫横飞地描绘着“万国来朝，纳贡称臣”的盛景；街头巷尾，百姓们脸上洋溢着与有荣焉的骄傲，谈论着日后大靖子民走到哪里都是“人上人”的美梦。一种虚妄的、膨胀到极致的自信，如同瘟疫般席卷了全国。
在这片全民亢奋的浪潮中，沐雪和少数清醒者的声音，显得如此微弱和刺耳。
沐雪数次于御前力争，脸色因急切而苍白：“陛下！此非和平，乃是催命符！诸国纵一时隐忍，仇恨的种子已然种下，一旦有机会必将疯狂反扑！如此盘剥，彼国百姓必生怨怼，民变四起，边境永无宁日！届时我大靖看似获利，实则陷入无止境的泥潭，消耗国力民力，绝非长久之计！”
几位老臣也磕头泣血，陈述国库空虚、民生疲敝，强征暴敛已让国内怨声载道，再也经不起如此折腾。
然而，他们的劝谏如同投入沸水的冰块，瞬间便被吞噬蒸发。皇帝只是淡淡地听着，末了挥挥手：林卿多虑了。朕自有分寸。尔等只需办好份内之事即可。”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
他们被彻底孤立了。在朝堂上，无人再与他们交谈，甚至迎面遇上也会迅速避开目光，仿佛他们身上带着晦气。奏折石沉大海，建议无人采纳。他们被排斥在所有核心决策之外，成了彻头彻尾的“透明人”和“不合时宜者”。
甚至连皇帝的亲妹妹，那位素来明理、且与沐雪有几分私交的长公主，在几次委婉劝诫皇帝无效后，眼见兄长日益偏执，忧心忡忡之下，试图更激烈地进言。结果，皇帝一纸令下，以“长公主凤体欠安，需静心休养”为由，将她软禁于深宫别院，彻底隔绝了与外界的联系。
这最后一条可能求援的路径也被斩断。
沐雪站在府中高楼上，望着帝都万家灯火，耳边似乎还能听到远处街市传来的、对那“伟大条约”和“光明未来”的狂热议论。那灯火辉煌之下，是无数被蒙蔽的眼睛和一颗颗躁动的心。而她，和寥寥几个同道者，如同被困在无形囚笼中的困兽，眼睁睁看着帝国这辆巨大的马车，在皇帝和狂热臣民的驱使下，朝着深渊疯狂奔驰。
她手中无兵，建言无效，连最后的皇室援手也被切断。沉重的无力感包裹着她，但眼底深处，那簇冰冷的火焰却未曾熄灭。她知道，疯狂的宴席终有散场之时，当虚幻的泡沫破裂，留下的只会是血与火的残酷现实。而她，必须在无人看见的角落，为那一刻的到来，准备好收拾残局的力量。战争的机器已经全速开动，疯狂的齿轮碾压着一切理性的声音。
在这片狂热的浪潮中，沐雪和少数几位老臣，如同怒海中的几叶孤舟，显得格外刺眼和不合时宜。
一次御前军议，当皇帝和将领们兴奋地讨论着第一波攻击的重点和如何分割战利品时，沐雪再一次站了出来。她一身常服，在一片甲胄鲜明的将领中格外突兀。
“陛下！”她的声音清冷，试图压过殿内的喧嚣，“军备已掏空三成府库，强征民兵致使北方三郡春耕荒废，粮价飞涨，民有怨言！诸国虽小，然兔死狐悲，岂能不暗中串联？一旦战事陷入胶着，我大靖四处树敌，后方空虚，若生内乱，或遇天灾，顷刻间便是大厦倾覆之危！此非开疆拓土，实乃竭泽而渔，自掘坟墓！”
户部一位老侍郎也颤巍巍地附和：“林大人所言极是！国库……国库实在难以长期支撑如此规模的战事啊！请陛下三思！”
死寂。短暂的死寂。
随即，是如同火山爆发般的嘲笑和攻讦。
“林大人！”兵部尚书冷笑上前，语带讥讽，“可是昔日战场受伤，磨灭了胆气？怎地如今开口闭口皆是困难、危险？我大靖将士锐气正盛，当一鼓作气，岂能如妇人般瞻前顾后！况且困难只是暂时的，只要我们成为主国，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沐雪！”一位急于在皇帝面前立下投名状的新贵侯爷更是直接，指着她的鼻子，“你一再阻挠陛下大计，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莫非是收了诸国什么好处？还是说，你根本就见不得我大靖好，见不得陛下成就千古伟业？！”
“懦夫！” “不思进取！” “居心叵测！” …… 恶毒的标签如同冰雹般砸来。
皇帝高坐御台，冷眼旁观，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丝毫没有制止的意思。他甚至轻轻抚摸着龙椅扶手，仿佛很享受看到沐雪被千夫所指的场景。
沐雪孤立地站在大殿中央，周围的文武官员如同躲避瘟疫般与她拉开距离，投来的目光充满了鄙夷、不屑和划清界限的冷漠。那几位原本还想附议的老臣，见状也脸色发白，喏喏地缩了回去，再不敢发一言。
她深吸一口气，胸中如同堵着一块寒冰，那冰棱刺得五脏六腑都在尖锐地疼痛。她知道，任何言语在此刻都已苍白无力。狂热已经吞噬了理智，野心蒙蔽了双眼。
她不再争辩，只是深深地看了御座上的皇帝一眼，那眼神复杂无比，有愤怒，有失望，有悲悯，最终都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她缓缓躬身，行了一礼，然后转身，在一片讥诮和冷眼中，一步步走出了喧嚣狂热的紫宸殿。
殿外的阳光刺眼，却带着一股冰冷的寒意。她被彻底地摒弃在了这场由皇帝和整个朝廷共同编织的疯狂盛宴之外，成了一个格格不入的、被唾弃的异类。
而殿内，关于战争和征服的狂热讨论，再次掀起了新的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