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顾晏处理完所有前朝递上来的关于“新年号”的争议奏折,回到寝宫时,天已经彻底黑了。
他心里还盘算着,今天御膳房新得了一批东海运来的鲜虾,个头肥美,正好可以投喂一下他家那只最近迷上了《霸道将军》、看书看得连饭都快忘了吃的小馋猫。
可当他推开寝宫大门的那一刻,心里那点轻松的盘算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宫殿里灯火通明,温暖如春。
可气氛不对劲。
太安静了。
没有叽叽喳喳的吐槽声,没有吧唧吧唧的偷吃声,甚至连小凳子他们这些伺候的宫人都不知道被赶去了哪里。
顾晏的目光缓缓扫过空无一人的外殿,最后落在了内殿那张巨大的龙床边。
林予就坐在那里。
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床沿上。
他穿着一身柔软的白色中衣,长发披散着,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看起来……格外的孤单和脆弱。
他没有看顾晏,只是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顾晏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他放轻了脚步,缓缓地走了过去。
离得近了,他才看清林予的眼睛是红的。
眼眶和鼻尖都带着一种刚哭过的、惹人怜惜的粉色,眼睫毛上似乎还挂着未干的泪珠。
“萧景。”
顾晏的脑子里瞬间就蹦出了这两个字。
一股冰冷的、带着戾气的杀意,从他心底最深处不受控制地翻涌了上来。
他以为他之前布下的那些“情趣弹幕”已经把萧景那点上不得台面的小动作给彻底化解了。
没想到,那只苍蝇还是找到了别的缝隙,叮了他最宝贝的人一口。
顾晏的拳头在宽大的袖袍里悄然握紧。
他已经在心里给萧景以及整个安阳侯府都拟好了至少十种不同的、可以让他们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得连一粒尘埃都不剩的死法。
但他脸上的表情却依旧平静。
他走到林予面前,缓缓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能与林予平齐。
他的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像是怕惊扰到一只受了伤的小动物。
“予予?”
他试探着开口,“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林予那一直低垂着的、毛茸茸的脑袋,在听到他声音的瞬间猛地抬了起来。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瞬间就蓄满了水汽。
他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俊美得让他心疼的脸,看着他眼底那抹小心翼翼的担忧。
他脑子里那出已经循环播放了几个时辰的“美强惨”悲情大戏,在这一刻达到了最高潮。
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觉得,任何语言在顾晏那悲惨的、饱受创伤的童年面前都是苍白无力的。
他现在只想做一件事。
下一秒,在顾晏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林予猛地从床沿上扑了下来,像一只归巢的乳燕,又像一颗失控的小炮弹,不顾一切地狠狠撞进了顾晏的怀里。
“砰”的一声闷响。
顾晏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几乎是同归于尽式的拥抱撞得往后踉跄了半步。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搂住了怀里这个拼命往他这里钻的小家伙,整个人都有点发懵。
……这、这是什么情况?
而林予根本不管他懵不懵。
他把自己的脸死死地埋在顾晏那带着淡淡冷香的怀里,两只胳膊也像是两条救命的藤蔓,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紧紧地、紧紧地圈住了顾晏精瘦的腰。
他抱得那么用力,仿佛是想把自己整个人都揉进对方的骨血里去。
他怕自己抱得不够紧,这个可怜的小家伙就会像泡沫一样消失掉。
“你……”
林予的下巴抵在顾晏的肩膀上,声音因为哭泣而变得又哑又黏糊,还带着一点可爱的鼻音。
他抽了抽鼻子,用一种郑重得像是宣誓般的语气一字一顿地开口。
“你……你以后有我了。”
“我疼你。”
“……”
顾晏彻底僵住了。
他那颗总是转得比谁都快、能瞬间算出八百个心眼子的帝王之脑,在听到这句简单、直白、甚至有点傻气的告白时,第一次出现了长达数秒的……空白。
疼……我?
他是在……心疼我?
巨大的震惊和不解让他下意识地顺着林予的后背抬起了头。
然后,他的目光越过林予那微微颤抖的肩膀,精准地落在了不远处那张书桌上。
桌上,那份被誊抄得工工整整的关于他母亲沈氏的卷宗,正大喇喇地摊开在那里。
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在烛光下清晰可见。
那一瞬间,顾晏什么都明白了。
所有的困惑、不解、震惊,都在这一刻豁然开朗。
原来是这样。
萧景的炸弹,他收到了。
只是……
这炸弹的引爆方式和他预想的,好像……不太一样?
不,是完完全全地、彻彻底底地不一样!
顾晏的心像是被一只温暖的、带着薄茧的手,轻轻地、却又无比用力地揉搓了一下。
酸、胀、麻、软……
无数种陌生的、从未体验过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理智。
他以为,当这份不堪的过往被揭开时,他会看到林予眼里的嫌恶、鄙夷、或者……至少是疏离。
他甚至已经想好了,该如何去解释,如何去补救。
可他千算万算,唯独没有算到。
他等来的不是质问,也不是嫌弃。
而是一个笨拙的、却又无比用力的拥抱。
和一句傻乎乎的……“我疼你”。
他没有解释。
在这一刻,任何解释都是对这份纯粹心疼的亵渎。
他只是缓缓地、缓缓地收紧了自己的手臂。
反手将怀里这个哭得一抽一抽的、心疼他的小傻子,更紧地按向了自己的胸膛。
他低下头,将自己的下巴轻轻地搁在林予那柔软的发顶上。
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像是常年冰封的、最坚硬的冻土层,被一道突如其来的、无比温暖的温泉给彻彻底底地融化了。
化成了一滩烂泥。
一滩心甘情愿、为他沉沦的……烂泥。
顾晏活了两辈子。
从来都只有他算计人、他保护人、他扮演强者。
这是第一次。
第一次,有一个人用这样一种笨拙又真诚的方式站在了他的面前,张开双臂对他说——
别怕,以后我来疼你。
他一生所求,似乎也不过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