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谋长第一人称叙述)
【一】
桌上的煤油灯噼啪作响,将我的影子在土墙上拉得忽长忽短。我蘸着笔尖,在粗糙的毛边纸上写下特战分队训练纲要七个字,墨迹在纸纹间洇开,像极了这太行山间纵横的沟壑。
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沉稳有力,是傅水恒;轻捷中带着思虑,是傅必元。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裹挟着十一月刺骨的寒气。
还在写?傅水恒把马鞭挂在门后,搓着手走到火盆前,总部刚来的急电,要我们月底前把特战训练的经验总结上报。
傅必元解下披风,从怀里掏出一本被体温焐热的笔记本:我整理了这三个月来的十七次作战记录,特战分队参与的六次,成功率百分之百。数据很能说明问题。
我放下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光有数据还不够。要让那些习惯了刺刀见红的老同志们理解这种新战法,得拿出实实在在的东西。
这是我们三人在这间作战室里度过的第四十七个深夜。自从半年前,我们在这张铺满地图的桌子前萌生组建特殊作战单位的念头,这样的夜晚就成了家常便饭。
傅水恒俯身看着地图上密密麻麻的标记,手指点在一个红圈上:记得王庄阻击战吗?要不是特战分队提前端掉了鬼子的指挥部,三营的伤亡至少要翻一番。
记得。我点点头,那也是神枪手分队第一次成建制发挥作用。
那天拂晓,栓子带着五个战士潜伏在距日军指挥部八百米的山坡上。他们一动不动地趴了四个小时,直到太阳升起,才等来了最佳射击时机。六声枪响几乎同时发出,日军指挥官、通讯兵、旗语手应声倒地。整个战斗过程不过三分钟,却彻底打乱了日军的指挥系统。
傅必元翻开笔记本,念道:此战,特战分队歼敌九人,却使正面战场减少伤亡近百人。这就是特种作战的价值。
窗外的风声渐紧,我起身往火盆里添了几块炭。火光跳跃,映着傅水恒坚毅的面庞:我们必须把这种战法推广出去。不是为了一团一旅的荣誉,是为了让更多的战士能够活到胜利的那一天。
【二】
组建特战分队的想法,源于那个血色的黄昏。
那是今年八月,我们团在李家坡遭遇日军一个精锐大队的突袭。虽然最终击退了敌人,但我们付出了惨重代价——伤亡三百余人,其中不少是经历过长征的老兵。
战后清理战场时,傅水恒蹲在一处被摧毁的机枪阵地前,久久不语。阵地上,五具战士的遗体保持着战斗姿势,他们都是被精准的远程射击一枪毙命。
看见了吗?傅水恒抓起一把焦土,任其从指缝间流下,鬼子有专门的精准射手,专打我们的指挥员和机枪手。
傅必元从一旁走来,手里拿着缴获的日军文件:情报显示,这是日军新配属的特等射手小队,每个大队都有一支。
那天晚上,我们三人在作战室里谈到深夜。煤油灯添了三次油,桌上的地图被我们画满了各种符号。
必须改变。傅水恒一拳砸在桌子上,不能总是被动应对。
我提出建议:从全团选拔最优秀的战士,组建三支特殊分队:特战分队负责敌后破袭,神枪手分队专司远程狙杀,侦察分队侧重情报收集。
标准要严格。傅必元补充道,不只是枪法好、体力好,还要有头脑,能随机应变。
接下来的半个月,我们开始了严格的选拔。全团三千多人,报名的就有八百。第一轮体能测试就刷下去一半——五公里武装越野,必须在二十分钟内完成;四百米障碍,不能超过一分半钟。
第二轮技能考核更加严苛。神枪手选拔时,我们设置了移动靶、隐现靶,甚至要求在三十秒内识别并击中三百米外的多个目标。有个叫李大个的排长,枪法精准,却在战术理论考核中栽了跟头。
为什么要在顺风时抬高标尺?我问他。
他挠着头:教官是这么教的。
傅必元摇摇头:只知道怎么做,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样的人不能进特战分队。
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栓子。这个来自山西农村的小伙子,才十八岁,却在射击考核中打出了满环。更难得的是,他在战术推演中表现出了过人的天赋。
可惜识字不多。负责文化考核的干事汇报说,地图识别这一项,他勉强及格。
栓子得知结果后,在我们门外站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傅水恒开门发现他时,他的眉毛上都结满了霜花。
团长,给我三个月时间。栓子的嘴唇冻得发紫,我保证学会两千个字,学会看地图。
傅水恒什么也没说,只是把自己的棉大衣披在栓子身上,拍了拍他的肩膀。
最终,我们从八百名报名者中选出了四十七人。特战分队二十人,神枪手分队十五人,侦察分队十二人。这个数字比我们最初设想的要少,但确保了每个人都是精英中的精英。
【三】
训练场设在团部后山的山谷里,这里地势隐蔽,远离日常驻训区域。我和傅水恒、傅必元亲自制定了训练计划,借鉴了苏军的特种作战理论和我们在实战中积累的经验。
第一周是适应性训练。每天凌晨四点,队员们就要全副武装进行十公里越野。回来后不是休息,而是立即进行精度射击考核——我们要训练他们在极度疲劳下保持稳定射击的能力。
这不人道!有教官提出异议,战士们已经累得站不稳了。
傅水恒态度坚决:战场上,鬼子不会等你休息好了再来。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经过一周的高强度训练,队员们在疲劳状态下的射击命中率反而提高了百分之十五。
第二周开始专业技能训练。特战分队重点学习爆破、渗透、格斗;神枪手分队专攻伪装、测距、风偏修正;侦察分队训练侦察器材使用、情报研判、快速绘图。
我负责战术理论教学。每天晚上,在战士们累得几乎睁不开眼的时候,我还要给他们讲解战术原则、战例分析。为了让他们理解抽象的战术概念,我想尽了办法。
有一次讲解出其不意的战术原则,我特意选在午饭后大家最困的时候上课。正当战士们强打精神听讲时,外面突然传来爆炸声——这是我事先安排好的演示。
战士们条件反射地抓起枪就要往外冲,我却拦住了他们:等等!先判断情况!
等他们冷静下来分析,才发现爆炸声来自不同方向,显然不是遭遇袭击。这时我才开始讲解:在战场上,敌人也会用各种方式扰乱你们的判断。保持冷静,比盲目反应更重要。
栓子在理论课上表现得格外认真。他每天只睡四个小时,其余时间除了训练就是识字、看地图。我经常看见他熄灯后还就着月光认字,手指在粗糙的纸面上慢慢移动。
三个月训练期满时,栓子不仅认得了两千多个字,还能熟练地判读地图、计算弹道。毕业考核上,他在八百米外三发三中,创下了全团纪录。
傅必元在栓子的考核表上写下评语:此兵可大用。
【四】
特战分队的第一次实战检验来得很快。
十月十二日,我们接到情报,日军一个运输队将在三天后经过黑山峪,向驻守在县城的日军运送补给。运输队有一个中队的日军护送,约一百八十人。
如果按照传统打法,我们至少要投入一个营的兵力,才有可能吃掉这股敌人。但这次,我们决定尝试新战法。
作战会议上,傅水恒指着沙盘说:特战分队提前一天潜入,在隘口设伏。神枪手分队占领制高点,专打军官和机枪手。大部队在外围设伏,等敌人混乱时再出击。
我补充细节:特战分队分成三个小组,一组负责制造混乱,二组抢占制高点,三组截断退路。记住,你们的任务不是全歼敌人,而是打乱他们的部署。
傅必元做战前动员:这是我们新型作战模式的第一次实战检验。记住平时的训练,灵活应变。
深夜,我来到特战分队驻地。战士们正在做最后准备,检查装备,擦拭武器。栓子坐在角落里,一遍遍地检查他的步枪。
紧张吗?我问他。
有点。他老实承认,但更多的是兴奋。
我拍拍他的肩膀:记住,冷静比勇气更重要。
十月十五日拂晓,战斗打响了。
一切都按计划进行。特战分队成功炸毁了头车和尾车,把日军运输队困在了狭窄的山谷里。神枪手分队在栓子的指挥下,首先击毙了日军指挥官,然后是曹长、旗手、机枪手。失去指挥的日军陷入混乱,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窜。
这时,我们的大部队发起总攻。原本预计要持续两个小时的战斗,四十分钟就结束了。战后清点,我们以伤亡二十六人的代价,歼灭日军一百五十四人,缴获了大量武器弹药和物资。
但最大的收获不是这些战利品,而是实战检验了我们的新战法。
战斗总结会上,一向严肃的傅水恒也露出了笑容:这一仗打得漂亮!特战分队的价值得到了证明!
然而,我注意到傅必元的表情依然凝重。会后,他找到我和傅水恒:这一仗虽然赢了,但我发现了一些问题。
他翻开笔记本:第一,特战分队与神枪手分队的配合还不够默契;第二,通讯手段落后,无法及时调整战术;第三,队员的战场应变能力还需要提高。
这些意见很中肯。胜利容易让人麻痹,好在有傅必元这样的细心人。
【五】
特战分队接连参加了数次战斗,屡建奇功。消息很快传到了军区,引起了上级的重视。
十一月底,我们接到通知,军区要在太行山腹地举行一场大型军事演习,各部队都要派代表观摩。总部点名要我们的特战分队进行现场演示。
接到命令的当晚,我们三人又聚在作战室里。
这是个机会。傅水恒说,只要在演习中表现出色,我们的战法就能在全军推广。
傅必元却有些顾虑:我听说有些老同志对这种花架子很不以为然。演习场上,恐怕会有人故意刁难。
我点点头:必须做好充分准备。不仅要展示技能,还要展示这种战法的理论基础和实战价值。
就在我们紧锣密鼓准备演习时,前方传来紧急情报:日军一个机械化联队正在向根据地迂回,预计三天后就会到达我们防区。
要不要向总部请示,推迟演习?我提出建议。
傅水恒沉思片刻,摇了摇头:恰恰相反,这正是检验我们战法的好机会。
我们制定了一个大胆的计划:特战分队提前出发,在日军必经之路设伏,迟滞其行军速度;大部队按原计划开赴演习地域;只留小股部队伴装主力坚守。
这把赌得有点大。傅必元递给我一碗地瓜酒。
我抿了一口,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咱们的兵,经得起考验。
特战分队出发的那天早上,下起了小雪。战士们背着沉重的装备,很快消失在茫茫雪原中。栓子走在队伍最后,回头向我敬了个礼。我忽然想起,今天是他十九岁生日。
【六】
总部的演习场设在太行山深处的平缓谷地,来自各军区的代表坐在临时搭建的观摩台前。当我们的特战分队出场时,我听见了此起彼伏的议论声。
就这么几十号人?够干什么的?
你看他们的装备,比主力部队还精良。
第一课目是渗透侦察。特战分队在雪地里匍匐前进,白色披风与雪原融为一体。班长王铁锤带领队员利用地形掩护,十分钟内就突破了由总部警卫营防守的模拟防线。
观摩台上站起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将军,让那个带队的过来。
王铁锤跑步上前敬礼。老将军指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山头:带上你的人,半小时内拿下那个制高点,能做到吗?
所有望远镜都转向目标。那处山头陡峭险峻,明哨暗堡密布,是出了名的易守难攻。按规定,这种课目应该给至少一个小时的准备时间。
王铁锤面不改色:报告首长,二十分钟就够了!
他带着特战分队迅速消失在树林中。我们通过望远镜观察着他们的行动。特战分队分成三个小组,一组正面佯攻,二组侧面迂回,三组从绝壁攀援而上。
第十八分钟,山头上空升起三颗红色信号弹——任务完成。
观摩台上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不少人的表情依然将信将疑。
接下来是神枪手分队的远程狙杀演示。栓子带着五名战士在三百米外射击,子弹精准命中模拟碉堡的射击孔。
那个娃娃兵,老将军又开口了,能打中那棵孤树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远处那棵在寒风中摇曳的树,距离至少四百米。栓子单膝跪地,调整标尺,整个演习场寂静无声。
枪声过后,树梢应声而断。
掌声终于热烈起来,但质疑声并未完全消失。
打仗不是耍杂技。一位脸上带疤的师长说,真要打起仗来,还能这么准?
就在这时,一匹快马疾驰而来,通讯员跳下马,将一份电报交到我手中。我快速浏览,心头一紧:特战分队成功迟滞了日军联队,但付出了伤亡四人的代价,其中一人牺牲。
我把电报递给傅水恒,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随即恢复正常。
怎么了?老将军敏锐地问。
傅水恒立正回答:报告首长,我们的特战分队正在三十里外与日军一个机械化联队交战。这是刚传来的战报。
演习场顿时哗然。
胡闹!那位脸上带疤的师长拍案而起,怎么能让这么宝贵的部队去冒险?
傅必元站起来,平静地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特战分队的存在价值,就是在关键时刻发挥关键作用。
老将军沉默片刻,问:战果如何?
炸毁日军运输车十二辆,毙伤敌军近百人,成功迟滞敌军行军速度。我回答,我部伤亡四人,其中一人牺牲。
观摩台上鸦雀无声。这份战报的冲击力,远胜过任何演习课目。
老将军缓缓站起身,向着特战分队作战的方向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所有观摩人员纷纷起立敬礼。
传令,老将军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演习提前结束,各部队立即返回防区。水恒同志,必元同志,你们留下来,详细汇报特战分队的情况。
【七】
我们连夜返回根据地。途中,傅必元骑着马与我并行:牺牲的战士叫赵小虎,二十一岁,是特战分队的爆破手。为了炸毁最后一辆运输车,他没能及时撤离。
我望着远处连绵的群山,没有说话。每一次战术创新,都要付出血的代价。这是战争的残酷真理。
回到团部,我们立即投入了新的工作:编写训练手册,总结实战经验,为全军推广做准备。
政治部的小刘带着两个干事,连续熬了三个通宵,用钢板刻印出第一批教材。傅水恒口述实战经验,傅必元整理理论要点,我负责绘制战术图解。油灯的烟雾把我们的眼睛熏得通红,手上的冻疮裂了又合,合了又裂。
但推广过程充满波折。第一批来学习的干部中,就有那位在演习场上质疑我们的疤脸师长。他叫周大山,是出了名的猛将,也是出了名的倔脾气。
不是我保守,他在训练场上直言不讳,打仗最终还是要靠刺刀见红。你们这些偷偷摸摸的打法,成不了大气侯。
傅水恒也不争辩,只是说:老周,咱们比划比划?
对抗演练中,周师长亲自指挥一个加强连进攻,我们只出动一个特战小组防御。结果,周师长的部队在两个小时里寸步难行,所有的指挥员都被判定阵亡。
晚上,周大山拎着一壶酒来找我们。三碗酒下肚,这个硬汉的眼睛红了:今天我服了。明天就派人来学习,我亲自带队!
这样的故事在不断重演。每一个来学习的部队,从怀疑到信服,从信服到推崇。我们的训练手册也在实践中不断完善,增加了更多实战案例,细化了很多操作规范。
最让我欣慰的是栓子的成长。他已经能够独当一面,负责神枪手分队的日常训练。来学习的干部们经常围着他,请教射击技巧和训练方法。这个曾经不识字的小战士,如今讲起战术理论来头头是道。
都是参座和团长、政委教得好。每次被人夸奖,栓子总是这样回答。
【八】
冰雪消融时,总部的正式文件下来了:在全军推广水恒-必元特战训练体系。文件的附件中,详细规定了特战队员的选拔标准、训练大纲、装备配置。
傅必元拿着文件,的手有些发抖:没想到,真能在全军推广。
傅水恒站在窗前,望着训练场上操练的战士:这不是你我的功劳,是战士们的鲜血和汗水换来的。
为了满足各军区轮训的需求,我们在根据地建立了特战训练基地。从各部队选派来的骨干在这里接受三个月的强化训练,结业时都要在荣誉墙上留下名字。
四月五日,清明。我们在新修的烈士陵园举行追悼会。陵园里新添了四座坟墓,都是在推广特战战术过程中牺牲的战士。其中就有赵小虎,那个在第一次实战检验中牺牲的爆破手。
栓子站在墓碑前,轻轻放下一个子弹壳:班长,咱们的法子,现在全军都在学了。
山风吹过,松涛阵阵,仿佛是牺牲的战友们在回应。
晚霞满天时,我独自登上后山的观察哨。训练场上,来自不同部队的战士们正在操练。杀声震天,尘土飞扬。傅水恒不知何时来到我身边。
他指着山下,这才只是开始。
是的,这只是开始。但我相信,这些在战火中淬炼出的战术种子,必将在这片饱经磨难的土地上,生根发芽,开出最绚烂的胜利之花。
远处,栓子正在指导新来的学员进行射击训练。夕阳给他的身影镀上了一层金边,那挺直的脊梁,仿佛承载着这支军队的未来。
我掏出笔记本,写下今天的日期:一九三九年四月五日。然后在下面补上一行小字:特战之术,今日始行于全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