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的紫藤花架下，晨露还沾在粉白的花瓣上，云影蹲在石凳旁，正用细竹枝逗着笼里的小雀儿。小雀儿啄着枝尖，她笑得眼睛弯成月牙，粉白襦裙的裙摆蹭了草屑也不在意。身后传来两个小宫女的低语，零碎的字句飘进耳朵里：
“…… 罗文国三皇子来求亲，要娶影公主呢……”
“聘礼是两座城呢，听说陛下正跟皇后商议……”
云影的手顿住了，小雀儿没了竹枝逗弄，在笼里扑腾了两下。她歪着脑袋站起来，走到宫女面前，小眉头皱着，语气满是疑惑：“你们说的‘嫁’，是什么意思呀？是像嬷嬷说的，去别人家做客吗？”
小宫女们没想到会被公主听见，慌忙跪地：“公主恕罪！‘嫁’就是…… 就是去夫君家过日子，住到对方的国家里，以后…… 以后可能很久才能回一次家。”
“很久是多久呀？” 云影追问，指尖无意识攥紧了裙摆，“能像我去祖母宫里住那样，想爹娘了就能回来吗？”
其中一个宫女迟疑着摇头：“公主，要是嫁去罗文国，路很远很远，怕是…… 怕是不能常回来看陛下和皇后娘娘了，也见不到太子殿下和昭公子、澈公子了。”
“见不到爹娘？连哥哥弟弟也见不到？” 云影瞳孔骤缩，胭脂般的小嘴剧烈颤抖着，将下唇咬出青白齿痕。晶莹的泪珠突然决堤，顺着稚嫩的脸颊滚落，在衣襟晕开深色水痕：“我不要！我不要和他们分开！” 话音未落，她已攥着飞扬的裙摆跌跌撞撞冲向宝莲宫，抽噎声混着急促的脚步声在回廊回荡。手中竹枝 “啪嗒” 坠地，云影却丝毫未觉，急急向宝莲宫跑去。
宝莲宫暖阁里，萧月儿刚铺开绣绷，就见云影哭着冲进来，一头扎进她怀里，胳膊紧紧抱住她的腰：“母后！她们说我要‘嫁’去罗文国，嫁了就见不到你和父皇，见不到大哥、昭儿和澈儿了，是不是真的？”
萧月儿心下一紧，连忙将女儿搂入怀中，素帕轻柔地抚过她泛红的脸颊，声音里满是疼惜：“乖影儿莫哭，快同母后讲讲，这话是从哪儿听来的？”
云影抽噎着将脸埋进母亲绣着并蒂莲的衣襟，眼泪洇湿了绸缎：“是园子里的宫女姐姐说的... 她们讲，女子出嫁就是要去陌生的地方，往后见不着阿爹阿娘了...” 她攥紧母亲的衣袖，发间银铃随着颤抖轻响，“母后，我不要离开家，我要永远陪着你们！”
萧月儿心里一软，把女儿抱到膝上，轻轻拍着她的背：“傻孩子，母后和父皇没答应呢。楚镜殿下是提了求亲的事，但‘嫁’是多大的事呀，得等你长大多懂些事，自己愿意了才算数。你才七岁，怎么会让你见不到爹娘和哥哥弟弟呢？”
云影仰起沾着泪痕的小脸，湿漉漉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像两簇被雨水打蔫的蝶翼：真的不会见不到吗？可她们都说，罗文国远得很，要走好多好多天才到......
萧月儿指尖轻捏她泛红的脸颊，触感软乎乎的像团糯米糍：放心，你父皇疼你疼到心坎里，哪舍得让小珍珠受半分委屈？咱们再合计合计，嗯？
可云影还是放不下心，她想起昨日在东宫，楚镜给她看贝壳雕的小兔子，还把那枚凉凉的蓝玉海螺借她玩，心里又慌又急 —— 要是楚镜真的要带她去罗文国，那她就见不到家人了。“我要去找楚镜问清楚！” 她从萧月儿膝上滑下来，攥着小拳头就往外跑，“我要问他，是不是要把我带去见不到爹娘的地方！”
静云宫琉璃瓦檐垂落的光影，正沿着朱红窗棂蜿蜒游走，楚镜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罗文舆图上蜿蜒的暗纹，正思忖着如何开口劝说云曦出兵相助。忽闻殿外传来凌乱脚步声，似是有人在青石砖上踉跄奔行。抬头时，云影已撞开雕花槅门，她发间银铃乱晃，少女通红的眼眶里蓄着盈盈水光，娇弱的身躯在广袖华服下微微发颤：“楚镜，你是不是要送我去什么八爪罗文国？”
楚镜被她问得一愣，看着她满是恐惧的眼睛，连忙起身：“公主殿下，求亲是我父皇的意思，我…… 我没说要带你走呀。”
“可是宫女说‘嫁’就是去别人家！就是要去你家！” 云影的眼泪又掉下来了，“你家那个什么“八爪”国，几天几夜都走不到，我不要去“八爪”国，我不要见不到爹娘！”一边哭一边从怀里拿出蓝玉小海螺，啪的一下丢给楚镜，“还你！我才不要呢什么彩礼呢，对，我不要理你啦！”
“影儿！” 殿外传来云曦的声音，他听说云影跑来找楚镜，怕她闹脾气，急忙赶过来，“你别吓自己，楚镜殿下没这个意思，求亲的事还没定呢。”
“定没定都会让我走！” 云影越说越急，转身就往外跑，眼泪模糊了视线，没看清殿外的台阶，脚下一滑，身子朝着旁边的莲花池倒去。“啊！” 她惊呼一声，“扑通” 一声掉进了池子里。
“影儿！” 云曦惊呼，正要往下跳，却见楚镜已经纵身跃入池中。楚镜自小在海边长大，水性极好，他快速游到云影身边，一手揽住她的腰，一手划水往岸边带。云影在水里呛了好几口，吓得紧紧抓住楚镜的衣袖，小身子抖得像筛糠。
楚镜把她抱上岸，云曦急忙脱下外袍裹在她身上，声音都有些急：“快！传太医！把影儿抱去东宫，点上暖炉取暖！” 又转头对楚镜道，“多谢你救了影儿，你也快换身干衣服，别着凉了。”
楚镜摇摇头，看着云影被抱走的背影，心里满是愧疚 —— 他没想到 “求亲” 这两个字，会让这么小的孩子害怕成这样，更没想到会让她掉进水里。
接下来两日，云影因落水受惊高烧不退。萧月儿彻夜守在东宫寝榻边，素帕浸透了井水，反复擦拭着她滚烫的额角。药碗里的苦汁顺着青瓷勺缓缓流进唇间，每喂一勺，都要轻轻将云影扶起。云昭攥着小木剑跪在软垫上，稚嫩的嗓音裹着鼻音：“姐姐莫怕，等你病好了，我天天带着这把剑守着你，“八爪”国的坏人绝对过不来！”
楚镜也很不安，每日都来东宫外打听消息，直到第三日清晨，听说云影的烧退了，才松了口气。没多久，内侍来传旨，说陛下要见他。
御书房鎏金蟠龙烛台摇曳，云岚将朱批搁在案上，目光掠过楚镜绯色蟒纹团补，声线裹着帝王特有的温沉：楚镜殿下，关于求亲之事，朕与皇后已再三斟酌。影儿尚处垂髫之年，对婚娶之事懵懂未开，骤然远嫁恐难承离乡之痛。朕既为君父，岂忍见稚女惶惶？这桩婚事，便到此为止吧。
楚镜心里一松，连忙躬身：“陛下思虑周全，是臣考虑不周，让公主殿下受了惊吓。”
“不过出兵的事，朕已安排妥当。” 云岚话锋一转，“龙玖玖与萧浅岱已率暗卫潜入罗文，会通过你父皇的近侍何鳅联络，助他平定内乱。你且安心在大云住下，等局势稳了，再送你回去。”
楚镜惊喜不已：“谢陛下！臣代父皇谢过陛下！”
离开御书房，楚镜径直去了东宫。云影靠在床头，脸色还有些苍白，手里抱着云昭送来的布偶。见楚镜进来，她的小身子缩了缩，却没像之前那样别过脸。
楚镜走到床边，捡起掉在床边的蓝玉海螺，轻轻放在她手边：“公主殿下，陛下已经回绝求亲的事了，你不用再怕见不到爹娘和哥哥弟弟了。之前是我不好，没跟你说清楚，让你受了惊吓，对不起。”
云影看着海螺，又看了看楚镜，眼泪又要掉下来，却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委屈消了：“真的不用去“八爪”...哦不，是罗文，真的不用去罗文国了？”
“真的。” 楚镜点头，想起她之前说过喜欢杂耍，又补充道，“等你好全了，我陪你去醉仙楼看杂耍，我听说那里有会翻跟头的小猴儿，还有能吞剑的艺人。我早想见识见识了。”
云影的眼睛亮了亮，伸手拿起海螺，指尖轻轻摸着冰凉的玉面，小声说：“那我原谅你了。不过你要跟我一起喂小雀儿，它这两天都没人逗了。”
楚镜唇角漾开一抹笑意，琥珀色瞳孔被斜斜穿窗而入的碎金染得发亮。她望着光晕在少女稚嫩面庞勾勒出的柔和轮廓，悬着的心忽然就落回了实处 —— 原来七岁孩童惧怕的从来不是
二字，而是要与生命里最珍视的人从此天人永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