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19年11月5日,晚上11点48分
地点:港铁观塘线彩虹站,2号月台
陈子健从未如此憎恨过加班。
当他在牛头角站刷八达通“嘟”声响起时,闸机屏幕上鲜红的负数余额仿佛在嘲笑着他的生活——28岁,广告狗,钱包比脸干净,唯一的成就是有幸成为这座城市千万社畜之一。他揉了揉因长时间盯着屏幕而干涩的双眼,拖着灌铅般的双腿走下通往月台的楼梯。
观塘线的末班车总带着一种特殊的疲惫气息。车厢里零星的乘客,每个人都占据着一整排座位,却无人感到惬意。西装革履的男人歪着头打盹,领带歪到一边;穿着校服的女生戴着耳机,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飞驰的黑暗;还有清洁工阿姨,靠着角落的扶杆,身前是硕大的清洁车,散发着消毒水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微臭。
子健在靠近车头的位置坐下,掏出手机。屏幕亮起,11点53分。再过两站,就是彩虹。
列车启动的嗡鸣声让他昏昏欲睡。就在意识即将模糊的刹那,他忽然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铁锈味。
他皱了皱眉,抬头四顾。车厢里一切如常,打盹的依旧打盹,发呆的继续发呆。只有那个清洁工阿姨,背对着他,正在用拖把擦拭着过道。那铁锈味,似乎就是从她那边飘来的。
“大概是清洁用品的味道吧。”子健没太在意,重新将注意力放回手机。然而,那股铁锈味非但没有消散,反而越来越浓,渐渐混合了一种更为熟悉、也更令人不安的气味——那是雨后泥土的腥气,还带着一丝植物根茎被碾碎后的青涩感。
彩虹站,顾名思义,站外就是着名的彩虹邨,以色彩斑斓的建筑外墙和充满活力的篮球场闻名。但这股味道,不像是在阳光下该有的气息,反而像是从那些楼宇最阴暗、最潮湿的角落,从那些终年不见阳光的排水沟里弥漫出来的。
列车开始减速,广播里传来甜美的女声:“下一站,彩虹。Nextstation,choihung。”
车厢门上方闪烁的路线图,彩虹站的指示灯像一颗跳动的心脏。
子健收起手机,准备下车。他是这站唯一一个起身的乘客。列车平稳地滑入月台,透过车窗,他能看到空旷的2号月台。荧光灯管发出冷白色的光,将瓷砖地面照得反光。一切看起来和往常没什么不同。
“嗤——”
气动门打开。子健迈步下车,那股奇怪的铁锈泥土味愈发浓烈,几乎令人作呕。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车厢内部——打盹的男人、戴耳机的女生、还有那个清洁工阿姨,他们都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只是,在车厢明明灭灭的灯光下,他们的脸似乎有些过分苍白了。
车门在他身后关闭。列车重新启动,带着那车厢的灯光和乘客,缓缓驶离月台,融入隧道无尽的黑暗之中。
月台上只剩下他一个人。
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显得格外响亮。彩虹站的月台是侧式站台,他所在的2号月台是单独的结构,对面1号月台隔着铁轨,此刻也空无一人。夜间的冷气开得很足,子健裹了裹单薄的外套,感到一阵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他习惯性地朝着通往出口的电梯走去。就在这时,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了什么不协调的东西。
在月台尽头,那片照明相对昏暗、通常用来堆放一些清洁工具的区域,好像立着一个……黑影。
子健停下脚步,定睛看去。
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孤零零的绿色垃圾桶,和旁边墙壁上“禁止跨越轨道”的警示牌。
“看花眼了吧,太累了。”他自嘲地笑了笑,继续往前走。加班到深夜,出现幻觉也算工伤才对。
没走几步,那股铁锈和泥土的混合气味再次袭来,这次浓烈到让他几乎窒息。与此同时,他清晰地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嗒。”
像是水滴落在地砖上的声音,清脆,突兀。
子健猛地回头。
月台依旧空旷,灯光冷白。但他敏锐地注意到,刚刚看过的月台尽头,那片地面似乎……暗了一块。不是阴影,而是某种更深邃、更粘稠的黑暗,仿佛有人不小心泼洒了一大滩墨汁。
他心跳漏了一拍。呼吸不由自主地屏住。
“嗒。”
又是一声。这次更近了。声音的来源,就是那片正在蔓延的黑暗。
那片黑暗不再静止。它开始像沸水一样翻涌,缓慢地,却又坚定不移地,朝着他所在的方向流淌过来。它不反射任何光线,吞噬着所经之处的一切光亮,边缘模糊不定,仿佛有无数细小的触手在蠕动。
子健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的心脏。
跑!
他的身体先于大脑发出了指令。他转身,发足狂奔,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月台里被放大成惊惶的鼓点。
电梯就在前方不远,那亮着灯的轿厢是唯一的希望。
“嗒。嗒。嗒。”
身后的滴水声不再缓慢,而是变得急促、密集,紧紧追随着他的脚步。他甚至能感觉到一股冰冷的、带着湿气的寒意,正贴着他的后颈吹来。
他不敢回头,拼命按着电梯的上行按钮。指示灯显示电梯还停在上一层。
快啊!快啊!
他用拳头砸着按钮,绝望地扭头看了一眼。
那片黑影已经近在咫尺,距离他不到十米!它不再仅仅是平面地流淌,而是从地面向上“立”了起来,形成了一个模糊的、扭曲的人形轮廓。没有五官,没有细节,只有纯粹的、令人疯狂的黑暗。而在那轮廓的底部,不断有粘稠的、沥青般的液体滴落,发出那致命的“嗒、嗒”声。
空气中弥漫的气味已经不再是铁锈和泥土,而是变成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属于坟墓最深处的腐朽与死寂。
电梯门终于“叮”的一声打开。
子健几乎是滚了进去,手指疯狂地戳打着关闭键和G层(地面层)的按钮。
黑影已经扑到了电梯门口!
它那扭曲的轮廓猛地向前一探,几乎要挤进即将关闭的门缝!
子健吓得瘫坐在轿厢角落,双手死死捂住嘴巴,才没有尖叫出声。
在电梯门合拢的最后一瞬,他透过那狭窄的缝隙,对上了那片黑暗的中心。那里,似乎有无数细小的、痛苦挣扎的人脸,一闪而过。
“砰!”
门彻底关严。电梯开始平稳上升。
子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已经浸透了衬衫,心脏狂跳得像是要炸开。他蜷缩在角落,死死盯着电梯门,生怕那东西会穿门而入。
数字从“L2”跳到“L1”,最后停在了“G”。
“叮——”
门开了。外面是灯火通明的彩虹站大堂。虽然也已经关闭了大半灯光,但相比月台,这里充满了人间的气息。一个保安正坐在不远处的服务台后面打盹。
子健连滚爬爬地冲了出去,几乎是扑到服务台前,把那个年轻的保安吓了一跳。
“鬼!月台……月台下面有鬼!黑色的!追我!”他语无伦次,脸色惨白,浑身都在发抖。
保安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见怪不怪的表情:“先生,你系唔系太攰(累)啊?定系饮多咗(还是喝多了)?呢度冇嘢嘎(这里没东西的)。”
“真的!我发誓!就在2号月台尽头!一个黑色的影子!还会滴水!你去看监控!看监控啊!”子健激动地抓住台面,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保安被他癫狂的状态弄得有些迟疑,又看他确实不像醉酒,于是拿起了对讲机:“控制室,控制室,G大堂有位乘客话(说)L2月台有可疑人物,可唔可以(可不可以)帮眼睇下(看看)闭路电视?”
对讲机那头传来沙沙的电流声,片刻后,一个冷静的男声回应:“收到。正在调取L2月台监控。”
子健和保安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回应。大堂里只剩下子健粗重的喘息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对讲机再次响起。
“G大堂,已检查过去十五分钟内L2月台所有摄像头画面。”
“点样(怎么样)?”保安急忙问道。
子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画面显示,”对讲机那头的声音依旧平静,“该时间段内,月台上除咗(除了)呢位乘客落车之外,空无一人。冇(没有)任何异常。”
“不可能!”子健失声叫道,“我明明看见了!它追着我!都快碰到我了!”
保安看着他,眼神里混合了一丝同情和一丝不耐烦:“先生,你真系需要休息了。可能系工作压力太大。我帮你叫架的士(叫辆出租车)返归(回家)啦?”
子健浑身冰凉。那种不被相信的绝望,甚至比刚才直面黑影时更甚。他猛地想起什么,掏出手机:“我拍!我现在就下去拍给你们看!”
他转身就要往电梯冲去。
“先生!先生!月台已经关闭啦!唔落得嘎(不能下去的)!”保安连忙拦住他。
就在这时——
“嗒。”
一声清晰的水滴声,从他们头顶传来。
两人同时僵住,缓缓抬起头。
大堂天花板是标准的网格吊顶,嵌着日光灯管。一切正常。
保安咽了口唾沫,强笑道:“可能系冷气滴水啫(而已)……”
他的话音未落。
“嗒。嗒。嗒。”
水滴声变得密集,就在他们正上方。而且,一滴冰冷、粘稠的液体,准确地落在了子健的额头上。
子健颤抖着用手抹了一下。借着头顶的灯光,他看得清清楚楚——那不是水。是黑色的,像原油一样粘稠,散发着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铁锈泥土腐朽气味。
保安也看到了子健额头和手指上的黑色污迹,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嗒!嗒!嗒!嗒!”
水滴声变成了连贯的流淌声!一大片深色的、不祥的湿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白色的天花板上蔓延开来!那形状,像极了……一个扭曲的人影!
而在那片湿迹的中心,网格吊顶的缝隙后面,是无尽的、吞噬光线的黑暗。
保安惊恐地后退一步,撞在服务台上,对讲机“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子健站在原地,仰着头,目光呆滞地看着那片正在扩大的黑影。他能感觉到,那黑暗之后,有“东西”正在注视着他。冰冷,怨毒,带着来自另一个维度的死寂。
一滴又一滴冰冷的黑色液体,接连不断地滴落在他的脸上,衣服上。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有那越来越响的、仿佛直接响在脑海深处的滴水声。
“嗒。”
“嗒。”
“嗒……”
……
(第二天,港铁发布简短通告,称彩虹站因早期建设遗留的排水管道出现轻微渗漏,需进行紧急维护,部分夜班车服务受影响。通告末尾,例行提醒乘客,如感不适,请及时求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