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陈默,住在城北那片号称“握手楼”的老城区。我住的这栋公寓楼有些年头了,墙皮剥落,楼道里的声控灯时灵时不灵,空气里永远漂浮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各家各户油烟混杂的气息。我之所以选择这里,唯一的原因就是便宜。对于一个刚工作不久,手头拮据的年轻人来说,租金就是最硬的道理。
我的房间在七楼,格局狭长,卧室在最里面,窗外紧邻着另一栋楼的墙壁,距离近得能看清对面墙缝里长出的杂草。光线被彻底剥夺,白天也要开灯,这使得房间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阴翳感。搬进来那天,房东眼神闪烁,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含糊地提醒我:“晚上要是听到什么动静,别太在意,老房子,难免的。”
我当时只当是隔音不好的托词,没往心里去。
恐怖的开端,悄无声息。
那是一个闷热的夏夜,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我被一阵细微的、持续的声音从睡梦中拖拽出来。
“哗啦……哗啦……”
像是铁链在地上拖行。
声音很轻,时断时续,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又仿佛就在我的窗外。我屏住呼吸,侧耳倾听。窗外是那条狭窄得可怜的缝隙,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那声音带着一种湿冷的金属质感,缓慢,沉重,每一次摩擦,都像刮在人的骨头上。
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我告诉自己,是幻听,是楼里谁家晾衣绳的声音,或者是空调排水管?可哪家的晾衣绳是金属链?空调水管又怎会发出如此清晰的、一环扣一环的碰撞声?
“哗啦……哗啦……”
它还在继续,不紧不慢,极有耐心。在这死寂的深夜,这声音拥有一种诡异的穿透力,直接钻进我的耳膜,搅动我的神经。我猛地坐起,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深吸一口气,撩开厚重窗帘的一角,飞快地向外望去——
外面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以及对面楼房墙壁粗糙的、在微弱天光下泛着青灰色的纹理。什么都没有。声音在我靠近窗口的瞬间,戛然而止。
一切重归寂静,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
接下来的几晚,这铁链拖行的声音如期而至。它变得愈发清晰,愈发靠近。我开始失眠,眼窝深陷,白天工作也魂不守舍。那声音似乎只针对我,我问过隔壁的邻居,一个总醉醺醺的中年男人,他打着酒嗝,茫然地摇头:“什么铁链?没听见。你小子是不是压力太大,产生幻觉了?”
不是幻觉。我确信。
恐惧开始升级。我不再仅仅听到声音。
那是一个周末的凌晨,我被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冻醒。不是气温低的那种冷,而是一种阴森的,仿佛能渗透衣物,直接冻结血液的寒意。同时,我感到一道视线。
一道粘稠、冰冷、充满恶意的视线,牢牢地钉在我身上。
我僵在床上,一动不敢动。眼睛艰难地转向窗户的方向。窗帘没有完全拉拢,留下一条巴掌宽的缝隙。就在那条缝隙后面的玻璃窗外,在那片本应是绝对黑暗的狭窄空间里,我看到了……东西。
那不是一个完整的形体,更像是一团凝聚的、更加深沉的黑暗,勉强勾勒出一个扭曲的、非人的轮廓。我看不清细节,只能感觉到它的“存在”,以及它正在“看”着我。最清晰的是两点微光,猩红,细小,如同烧红的煤渣,镶嵌在那团黑暗的上部,里面充满了纯粹的、毫不掩饰的贪婪与怨毒。
它在窥视我。
我的膀胱一阵痉挛,几乎失禁。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四肢冰凉,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那是一种被捕食者盯上的、源自本能的战栗。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是漫长的几分钟,那两点红光倏地熄灭了,窗外那令人窒息的“存在感”也随之消失。我像一条濒死的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被冷汗浸透。
从那天起,我彻底失去了安全感。那扇窗户成了我恐惧的源泉。我拉紧了所有窗帘,甚至用胶带把缝隙都贴死,但毫无用处。我依然能感觉到它在那里,隔着一层薄薄的玻璃和布幔,用那双红色的眼睛,贪婪地窥视着室内,窥视着我。
我试过求助。找房东,他避而不见,电话里支支吾吾。找居委会,一个大妈用看神经病的眼神打量我,说年轻人要相信科学。我甚至想去庙里求个护身符,但工作忙(或者说,是某种惰性和侥幸心理作祟),一直没去成。
恐惧侵蚀了我的生活。我害怕回到那个房间,害怕夜晚的降临。我开始长时间待在办公室,或者去人多嘈杂的酒吧,直到酩酊大醉才敢回去。
事情发生转折,是在一次加班后的深夜。
那天我因为一个项目忙到快十二点,身心俱疲地回到公寓楼。电梯门缓缓关上,狭小的空间里只有我一个人,头顶的灯管接触不良,发出嗡嗡的蜂鸣,光线也忽明忽暗。
就在电梯开始上升的瞬间,那种熟悉的、阴冷的被窥视感,再次降临!
而且,这一次,它就在电梯里!就在我身后!
我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我不敢回头,死死盯着面前不锈钢梯门上模糊扭曲的、自己的影像。在那扭曲的影像里,我看到我身后那狭小的空间角落,一团比电梯内阴影更浓重的黑暗正在蠕动,扩张。那两点猩红的光芒,再次亮起,正直勾勾地“映”在扭曲的梯门上,与我的影像对视!
“哗啦……哗啦……”
铁链拖行的声音,这一次不是在窗外,而是在这密闭的、正在上升的电梯轿厢里清晰地回荡!声音刺耳,近在咫尺!
它进来了!它跟着我!
我几乎要崩溃了,疯狂地拍打着电梯的按键,祈求电梯快点,再快点!数字缓慢地跳动着:4……5……6……
终于,“叮”的一声,七楼到了。电梯门刚打开一条缝,我就如同逃命般挤了出去,头也不回地冲向我的房门。钥匙因为手的剧烈颤抖,几次都对不准锁孔。身后,电梯门缓缓合上的声音,在空荡的楼道里显得异常响亮。我没有听到铁链声跟出来,但这并不能让我有丝毫安心。
我冲进房间,反手重重关上房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一个声音。
不是铁链声,也不是那怪物的。而是一个苍老的、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老太太的声音,似乎来自楼上,又似乎来自墙壁内部,飘忽不定,却异常清晰:
“后生仔……莫要怕……那是个‘煞’,欺软怕硬的玩意儿……它犯了天条,戴着枷呢……那枷锁,就是它的刑具,也是它的弱点……你越怕,它越凶……你……你可以……”
声音到这里,变得断断续续,模糊不清,最后几个字,我勉强听清了“……夺它的枷……”
夺它的枷?
我愣住了。这是什么意思?煞?天条?枷锁?这都什么跟什么?是哪个邻居老太太在梦呓?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在提醒我?
荒谬感冲淡了一些恐惧。我瘫坐在地上,脑子里一片混乱。那晚,窗外的窥视感依旧存在,但铁链声似乎真的没有再次响起 inside my room。
“夺它的枷”这四个字,像一颗种子,在我心里悄然埋下。
随后的几天,我查阅了很多乱七八糟的资料,关于“煞”的传说五花八门,但大多指向一种因凶死或怨念形成的凶煞之物。而“枷”,在传统认知里,是囚禁和惩罚的象征。如果那老太太说的是真的,窗外那个东西,是一个被上了枷锁的“煞神”?它因为某种原因被禁锢着,但那枷锁并不能完全限制它,它依然能出来害人?而它的弱点,就是它身上的枷锁?
这个想法让我生出一丝荒诞的希望,但更多的还是恐惧。就算它戴着枷,我又能怎么样?我一个普通人,如何去“夺”一个怪物的刑具?
又是一个难以入睡的夜晚。我躺在床上,睁大眼睛看着被街灯余光映得微亮的天花板。窗外的窥视感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那两点红光,似乎穿透了窗帘,灼烧着我的后背。铁链拖行的声音再次在窗外响起,这一次,不再是缓慢的拖行,而是变得有些……焦躁?像是在来回踱步。
它等不及了。它想要进来。
就在这时——
“砰!”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从窗外传来,整个窗户都在震颤!紧接着是刺耳的、令人牙酸的刮擦声,像是金属在用力刮划玻璃!
它要破窗而入!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浇头,但在这极致的恐惧之下,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狠劲突然冒了出来。横竖都是死,与其窝囊地等死,不如拼了!想起那句“夺它的枷”,我脑子里只剩下一个疯狂的念头!
我猛地从床上弹起,不是后退,而是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咆哮着冲向窗户,一把扯掉了那厚重的窗帘!
窗外,那张脸……我无法用语言准确形容它的恐怖。
那是一种扭曲到极致的、非人的形态。皮肤是那种在水中浸泡过久的死灰色,布满诡异的褶皱和凸起的、如同蚯蚓般的血管。它的眼睛就是那两点猩红,深不见底,燃烧着怨毒。嘴巴裂开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里面是密密麻麻、尖利发黄的牙齿。而它的脖子上,套着一个东西——一副看起来沉重无比的、暗沉沉的木质枷锁,上面刻满了模糊不清的、仿佛天然生成的诡异纹路,散发出古老而压抑的气息。枷锁的两端,连接着两条粗大的、锈迹斑斑的铁链,一直延伸到它身后的黑暗中。
它看到我不仅不逃,反而主动冲过来,那双红眼里似乎闪过一丝错愕。但它随即变得更加狂暴,张开那布满利齿的大嘴,发出一种绝非人类能发出的、混合着尖啸和诅咒的嘶鸣,伸出枯瘦、指甲尖长如同利爪的手,再次狠狠抓向玻璃!
“咔嚓!”玻璃出现了裂痕!
就是现在!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和力气,在它第二次撞击的同时,猛地推开了窗户的锁扣,用尽全身力气将窗户向内拉开!
它显然没料到这一招,整个狰狞的上半身因为惯性猛地探了进来,带着一股浓烈的、像是混合了腐烂淤泥和陈年铁锈的腥臭气味,几乎将我熏晕。那副沉重的木枷,正好卡在窗框上!
它剧烈地挣扎,利爪胡乱地挥舞,离我的脸只有十几公分,带起的腥风刮得我脸颊生疼。那嘶鸣声震耳欲聋,充满了暴怒和……一丝惊慌?
我看到了!它对于脖子上的枷锁,有一种本能的忌惮!它的爪子几次想要抓向我,却都下意识地避开了枷锁的位置!
“夺它的枷!”
那个声音在我脑海中炸响。
我什么都顾不上了,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嘶吼着,状若疯癫,双手不再去格挡它的利爪,而是直接抓向了它脖子上的那副暗沉沉木枷!
我的手指触碰到木枷的瞬间,一种难以形容的、刺骨的冰寒顺着手臂直冲头顶,同时,无数充满了怨恨、痛苦、暴戾的负面情绪如同潮水般试图涌入我的脑海,几乎要将我的意识冲垮。木枷上那些诡异的纹路,仿佛活了过来,在我指尖下蠕动。
那煞神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充满惊恐和痛苦的尖嚎,挣扎得更加疯狂。
“给我!过来!”我目眦欲裂,牙龈因为用力而咬出了血,十指死死抠进木枷的缝隙,双脚抵住墙根,腰部发力,像拔河一样,拼命地将那副枷锁向后拽!
这是一种难以想象的对峙,我与一个非人之物,争夺着一副象征着惩罚的刑具。它的力量大得惊人,利爪在我手臂、胸前划开一道道血口,火辣辣地疼。但我死不松手!我知道,松手就是万劫不复!
“咔嚓!”
一声脆响,不是玻璃,而是来自那副木枷!似乎是我的鲜血,或者是我的意志,触动了某种机制?木枷上的一道裂纹蔓延开来,散发出微弱的、却让那煞神惊恐万状的光芒。
它的力量瞬间减弱了一丝!
就是这一丝!
“啊——!”我发出不似人声的咆哮,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向后一扯!
“嗡——”
一声低沉的轰鸣,那副沉重的、暗沉的木枷,竟然真的被我硬生生地从它脖子上扯了下来!
煞神的尖嚎戛然而止。
它那狰狞扭曲的脸上,露出了极致的、人性化的恐惧表情。它探进房间的上半身开始剧烈地抖动,像是信号不良的电视图像,然后,在我眼前,如同被风吹散的沙雕,迅速地变得透明、淡化,最后“噗”的一声轻响,彻底消散无踪。
只剩下那副冰冷的木枷,还死死地抓在我的手中。那两条连接着虚空铁链,也如同幻影般寸寸断裂,消失不见。
房间里,只剩下我粗重得如同风箱的喘息声,浓郁不散的腥臭,以及满地的狼藉和身上的伤口,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噩梦。
我瘫软在地,看着手中这副为我招来恐怖,又最终救了我一命的诡异枷锁。它现在变得异常安静,上面的纹路不再蠕动,触手也不再那么冰寒刺骨,只是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无尽的岁月和惩罚。
后来,我搬离了那栋公寓。房东退还了押金,什么都没问,眼神里似乎有一丝了然。
那副木枷,我带走了。我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也不知道那个提醒我的老太太声音是谁。我只知道,有些东西,确实存在于我们认知的边界之外。它们或许因为某种规则被束缚,但时刻寻找着突破口。
而恐惧,就是它们的食粮。
如今,我住在城南一个明亮宽敞的小区里,窗户很大,阳光充足。但我依然会在夜深人静时,下意识地看向窗户。
有时,仅仅是有时,在极其偶然的瞬间,比如风雨大作的夜晚,或者心神不宁的时分,我仿佛又能听到……
“哗啦……哗啦……”
极其遥远,极其细微,像是幻觉。
而我低头,看着被我藏在储物间最深处的那副暗沉木枷,它会微不可查地,轻轻震颤一下。
仿佛在提醒我,那场噩梦并未终结,只是暂时被禁锢。又或者,它在回应着……远方的什么同类。
谁知道呢?
所以,如果你在深夜,独自一人,听到窗外传来若有若无的铁链拖行声……
记住,别看窗外。
但也许……更该记住的是,别让它……发现你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