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尔比高追出去时,法尔纳塞已经像一道脱缰的闪电,冲进了庭院。她口中发出的声音,尖锐而扭曲,分不清是哭嚎还是某种兴奋的尖啸,在狂风暴雨中回荡,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癫狂。她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根粗壮的木棒,另一只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只歪歪扭扭的兔子布偶——此刻,那布偶在她手中不像玩具,倒更像某种原始的武器或图腾。她冲向庭院里那些平日里目不斜视的石雕,用木棒狠狠砸下。
“砰!”第一座天使雕像的翅膀应声断裂,掉在泥水里。
法尔纳塞发出一声更尖厉的叫声,像是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暴风雨!暴风雨算什么!”她嘶吼着,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从她脸上淌下,“只要我自己也变成暴风雨就好了!”她跳着,旋转着,用木棒一下下敲击着那些冰冷的石头,仿佛要将这压抑的府邸一同砸碎。她这种脱离常轨的行为,让府邸内本就稀少的人影愈发悄无声息,都远远避开了这片风暴的中心。
又一次,法尔纳塞将塞尔比高带到了大宅后方的森林。那片林子幽深,光线晦暗,即便在白日也透着一股阴冷。她选了一处相对空旷的林间地,地上散落着一些细小的、不知名动物的骨头,白惨惨的,像是某种献祭仪式的残留。
“去,捡些干树枝来。”法尔纳塞命令道,声音平静得有些反常。
塞尔比高注意到,她手里捧着一只小巧的鸟笼,里面是前几日她还表现得极为疼爱的那只金丝雀。
“它一点都不亲近我。”法尔纳塞盯着笼中的小鸟,语气里带着一丝孩子气的委屈和不容置喙的审判。那只金丝雀似乎察觉到了危险,在笼中扑腾着,发出细碎的悲鸣。法尔纳塞的手指收紧,直接捏住了小鸟。短暂而激烈的挣扎过后,那小小的生命很快就安静了下来,翅膀无力地垂落。
她随手将鸟儿丢在地上,然后转向塞尔比高,脸上映着他点燃的火堆跳动的光芒,露出了一个近乎陶醉的微笑:“这里,是我的火刑场,我的神圣祭坛。所有不听话的坏孩子,都要在这里被烧死哦。”火光在她眼中闪烁,那笑容纯真又残忍。
法尔纳塞似乎想用这种方式,让人畏惧她,进而远离她。
“可是……为什么呢?”塞尔比高在心中默问,却没有说出口。
他曾听府里的老人说过,从法尔纳塞小姐寝室的窗户往下看,正对着一片空旷的广场。在过去盛行猎巫的年代,那里曾是火刑场。据说,年幼的法尔纳塞小姐,曾亲眼目睹过行刑的场面,甚至还被人怂恿着,主动朝燃起的火堆投掷过助燃的木棒。或许,就是那个时候,她一个人身处黑暗的房间,窗外摇曳的火光穿透进来,在她幼小的心灵里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某个大雪纷飞的日子,温迪米翁家的主人,法尔纳塞的父亲,终于回来了。塞尔比高在温迪米翁家已经待了一年有余,这还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位传说中的大人物。男人身形高大,气度威严,眉宇间带着常年发号施令的冷硬。
法尔纳塞像只小鹿般迎上去,眼中难得地闪过一丝期盼。“父亲大人。”她怯生生地唤道。
家主只是略一点头,目光在她身上短暂停留,随即转向身旁的管家,开始处理积压的事务,仿佛女儿的迎接只是个微不足道的插曲。片刻后,他似乎才终于注意到法尔纳塞,目光落在她紧紧抱在怀里的兔子玩偶上,眉头微微一蹙。
“这么脏了,丢掉。”他的声音没有丝毫温度,像是在吩咐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你要多少新的,爸爸都买给你。先去那边玩吧。”
法尔纳塞脸上的光彩瞬间黯淡下去,她低下头,小声应道:“是的,父亲大人。”
塞尔比高站在不远处,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听其他佣人提起过,这个兔子玩偶,是好几年前,唯一一次全家出游时,法尔纳塞央求父亲买给她的,承载着她为数不多的温暖回忆。
再一次来到森林深处,法尔纳塞又点燃了火堆。这一次,她将那个被父亲嫌弃的兔子玩偶,毫不犹豫地丢进了火焰之中。火苗舔舐着布料,很快将其吞噬。
塞尔比高想上前说些什么,却被她厉声喝止:“滚远点!不然连你……一起烧哦!”她的眼神凶狠,却又带着一丝绝望。
塞尔比高默默退后了几步。他想,大小姐害怕的,是被关在这座巨大监狱里的孤独。因为害怕,所以才用伤害别人的方式来武装自己;因为害怕,所以才用乖张的行为来疏离别人;因为害怕,所以才拼命想变成那个令人害怕的存在。
小孩子在向往幸福,伸出稚嫩小手之前,却先被逼着去顺应冰冷的现实,一层层掩盖真实的自己,直到最后,连自己都看不清自己真正的模样。
一天,塞尔比高在走廊中被家主叫住。男人锐利的目光落在他颈间的项链上。
“这是什么?”他问,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慑。
塞尔比高沉默地解下项链,打开了那个小小的坠子,里面是他母亲年轻时的肖像,以及……一个他从未谋面,却又在无数个夜晚于母亲口中听闻过的男人——他的父亲。此刻,这个男人就站在他面前。
塞尔比高看着他,心中没有预想中的激动,没有恨,也没有爱,只是一片奇异的平静,仿佛在确认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这个人,就是他血缘上的父亲。
然而,当家主下一句话说出口时,塞尔比高的心湖却骤然投下了一颗巨石。
“她是你的妹妹,法尔纳塞。”
同父异母的妹妹。这个事实,远比确认父亲的身份更让他感到震动。他与那个喜怒无常、孤独又残忍的小暴君,竟然流着相同的血。这算什么?命运的玩笑吗?
家主似乎并不在意塞尔比高的沉默,继续说道:“温迪米翁家已经有了三个继承人,你的那些……哥哥们,为了家主之位,明争暗斗不休。我不能让你再搅进这趟浑水,温迪米翁家不能再多一个私生子来添乱。”他的语气像是在谈论一笔生意。
“只要你保证守口如瓶,永不泄露这个秘密,我可以给你一个贵族的身份,让你过上体面的生活,远离这里。”
条件很诱人,对一个从泥沼中爬出来的人而言,几乎是天降的恩赐。
塞尔比高沉默了片刻,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眼前的男人:“您可以……去见我母亲一面吗?”这是他唯一的要求。
家主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有时间的话,我会考虑。”
敷衍,虚伪。塞尔比高心中了然。以温迪米翁家的财力,若真有心,找到母亲不过是举手之劳。这所谓的“封口费”,还真是慷慨又冰冷。
“我答应您的条件。”塞尔比高说,“但我希望继续留在这里,在她身边。”
家主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化为一丝近乎欣慰的表情,尽管那欣慰看起来无比讽刺。“也好。法尔纳塞那孩子,在我面前装得乖巧,背后却着实令人头疼。有你陪着她,其他人也能松口气。”
一年也见不到女儿几面的父亲,说出这样的话,真是莫大的讽刺。塞尔比高垂下眼,没有戳破这层虚伪。
他想,自己和法尔纳塞,或许都是被困在这座巨大监狱里的囚徒,只是锁链不同罢了。他们都没有能力融化这覆盖一切的冰冷积雪,但至少,两个人依偎在一起,或许能感受到一丝微弱的、属于彼此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