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浦仓库的尘埃落定,汪明珠在老范粗粝却温暖的庇护下,正用汗水洗刷着冤屈,重新挺直脊梁。黄河路上的暗战,随着至真园新煤气管道喷涌的蓝色火焰,暂时压制了卢美琳的嚣张气焰,宝总与李李之间,那根由危机催生的无形纽带,悄然收紧。夜东京的灯火下,陶陶笨拙却执着的守护,正一点点融化着芳妹心中的坚冰。生活,似乎正沿着各自的轨道,在波澜中前行。
然而,命运总喜欢在看似平静的水面投下巨石。这一次,巨石砸向了宝总内心最深处、那个尘封多年却从未真正愈合的角落——雪芝。
一个寻常的午后,和平饭店套房的侍者送来一封挂号信。信封是普通的牛皮纸,字迹娟秀却陌生,落款地址是遥远南方的某个小城。宝总拆开信封,里面滑出两张纸片。
第一张,是一张印制精美的结婚请柬。大红底色,烫金喜字。新郎的名字他不认识,新娘的名字却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他记忆的闸门——雪芝!
时间:下月十五日。地点:南方某市花园酒店。
第二张纸片,是一张泛黄发脆的硬纸卡片。那是他当年手工糊制的、用来珍藏“买命钱”和那朵带污渍栀子花的白色小盒子的盒盖!盒盖内侧,用铅笔写着几个模糊却依旧清晰的字:“阿宝,珍重。”字迹清秀,正是雪芝的笔迹!
盒盖下面,压着一朵早已干枯、颜色褪尽、边缘染着那抹无法磨灭的暗红污渍的栀子花干花!花瓣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那抹污红却如同凝固的伤口,刺眼地烙印在时光的尘埃里。
没有多余的话语,没有解释,没有祝福。只有一张冰冷的请柬,和一个被退回的、承载着屈辱、卑微与刻骨铭心的旧梦碎片。
“轰——!”
宝总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和防备!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书桌上,桌上的文件、茶杯哗啦啦散落一地!他死死攥着那张请柬和那朵干花,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雪芝……结婚了!
那个弄堂深处,穿着洗得发白的蓝碎花裙,用栀子花擦拭凉鞋尖上污渍的清冷身影;那个被他深埋心底、用“买命钱”尘封起来的名字;那个代表着青春最纯粹的爱恋与最不堪的屈辱的符号……她结婚了!她把他最后一点念想,连同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用这种方式,彻底地、决绝地退了回来!
“珍重?”宝总看着盒盖上那两个字,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哑的、近乎野兽般的嘶吼,充满了痛苦、愤怒和一种被彻底抛弃的绝望!他以为自己早已忘记,以为自己早已是刀枪不入的“宝总”,可这一刻,所有的伪装都被撕得粉碎!他还是那个咸亨路弄堂里,为了一朵被污损的栀子花而心碎、为了凑够认购证钱而交出“买命钱”的阿宝!那个卑微的、不堪的、被命运嘲弄的阿宝!
巨大的痛楚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他猛地将请柬和干花揉成一团,狠狠砸在地上!然后,像一头受伤的困兽,冲出了套房,冲出了和平饭店,冲进了黄昏时分喧嚣的街道。
他没有目的地,只是漫无目的地狂奔。外滩的风吹在脸上,冰冷刺骨,却吹不散心头的灼痛。他跑过繁华的南京路,跑过熟悉的咸亨路(如今已面目全非),跑过永康里……最终,他停在了夜东京那盏昏黄的灯笼下。
他推开那扇挂着风铃的门,踉跄着走了进去。店里没什么客人,玲子正在吧台后擦拭酒杯,菱红在角落整理账本,芳妹在拖地。看到他失魂落魄、脸色惨白的样子,三人都吓了一跳。
“宝总?侬怎么了?”玲子放下酒杯,关切地迎上来。
宝总没有回答。他径直走到吧台前,哑着嗓子:“酒!最烈的酒!”
玲子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微微颤抖的手,心中一紧,没有多问,默默地从酒柜最底层拿出一瓶度数极高的二锅头,倒了一杯推到他面前。
宝总端起酒杯,看都没看,仰头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如同火焰,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却丝毫无法麻痹心头的剧痛。他又重重地将杯子顿在吧台上:“满上!”
玲子默默续杯。菱红和芳妹也停下了手中的活,担忧地看着他。
一杯,又一杯。宝总像喝水一样灌着烈酒。他不再说话,只是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灵魂已经抽离了身体。酒精开始发挥作用,他的脸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眼神迷离,身体开始摇晃。
“雪芝……她……她要结婚了……”他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鼻音和绝望。
玲子、菱红、芳妹都愣住了。她们隐约知道宝总心里有个“雪芝”,但从未听他主动提起过,更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得知她的婚讯。
“结婚就结婚呗!”菱红心直口快,试图安慰,“宝总,侬现在是什么身份?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何必为一个……”
“闭嘴!”宝总猛地一拍桌子,酒杯震得跳了起来!他通红的眼睛瞪着菱红,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你懂什么?!你懂什么?!”
菱红被他吼得一愣,随即也来了脾气:“我是不懂!我就懂侬现在这副样子,像个寿头(傻子)!为了个不要侬的女人,在这里买醉!侬对得起谁?对得起侬自己吗?对得起玲子姐天天为侬操心吗?!”
“菱红!”玲子低声喝止她,眼神示意她别说了。
“我说错了吗?”菱红指着宝总,声音也拔高了,“侬看看侬!黄河路上的宝总!和平饭店的宝总!多少双眼睛盯着侬?侬倒好!为了个陈芝麻烂谷子的女人,在这里要死要活!侬就是个赤佬(笨蛋)!天底下最大的赤佬!”
“滚!你给我滚!”宝总猛地站起来,身体剧烈摇晃,指着门口咆哮道。
“滚就滚!谁稀罕看侬这副死样子!”菱红气得一跺脚,拉起芳妹,“芳妹,我们走!让他一个人在这里发疯!”
芳妹担忧地看了一眼宝总,又看看玲子,被菱红硬拉走了。店里只剩下宝总和玲子。
宝总颓然跌坐回椅子上,双手用力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泪水,混合着汗水,从他指缝中无声地滑落。那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在黄河路上从容不迫的宝总,此刻脆弱得像一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
玲子默默地看着他,没有上前安慰,也没有再倒酒。她只是静静地站在吧台后,拿起一块干净的毛巾,用温水浸湿,拧干。然后,她走到宝总身边,轻轻拉开他捂着脸的手,用温热的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脸上的泪痕和汗水。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像在擦拭一件珍贵的瓷器。
宝总抬起朦胧的泪眼,看着玲子近在咫尺的脸庞。灯光下,她的眉眼温润,眼神平静,没有怜悯,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无声的包容和理解。这份沉默的温柔,像一道暖流,悄然渗入他冰冷绝望的心田。
“玲子……”宝总喃喃地唤了一声,声音哽咽。
“嗯。”玲子轻声应道,继续手上的动作,“哭出来就好了。憋在心里,伤身。”
她没有问雪芝是谁,没有问发生了什么,只是用行动告诉他:这里,是安全的港湾。你可以卸下所有的伪装,做回那个会痛、会哭的阿宝。
宝总再也控制不住,泪水汹涌而出。他像个迷路的孩子找到了依靠,将头埋在臂弯里,压抑了多年的委屈、痛苦、不甘和屈辱,在这一刻彻底决堤。他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浑身颤抖。
玲子默默地陪着他,没有言语,只是在他哭得快要喘不过气时,轻轻拍着他的背。时间在泪水和沉默中缓缓流淌。夜东京的灯光,昏黄而温暖,像一个巨大的茧,包裹着这个被旧梦击碎的男人。
不知过了多久,宝总的哭声渐渐平息,只剩下低低的抽噎。酒精和情绪的巨大消耗让他筋疲力尽,趴在桌子上,沉沉睡去。
玲子轻轻叹了口气。她拿来一条薄毯,小心地盖在宝总身上。然后,她拉过一张凳子,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拿起一本旧书,就着灯光安静地翻看起来。她没有离开,就这样默默地守着,如同守着一个易碎的梦。
菱红和芳妹其实并没有走远,她们在弄堂口站了一会儿。菱红气呼呼地数落着宝总的“没出息”,芳妹则小声劝慰着。后来,芳妹不放心,又悄悄溜回夜东京门口,透过门缝看到玲子默默守护的身影,才拉着菱红回去了。
这一夜,夜东京的灯光一直亮着。玲子守着醉倒的宝总,守着他破碎的旧梦,守着他最不堪的脆弱。她没有睡,只是偶尔起身,帮他掖好滑落的毯子,或者倒一杯温水放在他手边。窗外,城市的霓虹闪烁,永康里寂静无声。时间仿佛在这一方小小的空间里凝固了。
第二天清晨,第一缕微光透过窗棂照进夜东京。宝总在头痛欲裂中醒来。他睁开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天花板和那盏昏黄的吊灯。他发现自己趴在桌子上,身上盖着薄毯。玲子坐在不远处的凳子上,头靠着墙壁,似乎也睡着了,手里还拿着一本翻开的书。
昨晚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回脑海。请柬……干花……醉酒……痛哭……还有玲子那无声的守护……一股强烈的羞耻感和巨大的疲惫感席卷而来。他轻轻掀开毯子,坐起身,动作惊醒了玲子。
玲子睁开眼,看到宝总醒来,眼神平静无波,仿佛昨夜什么都没发生过。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膀,轻声问:“醒了?头疼吗?我去给你煮点醒酒汤。”
“不用了,玲子。”宝总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他避开玲子的目光,低着头,“谢谢……我……我该走了。”
他站起身,脚步还有些虚浮。他没有看玲子,径直走向门口,推开门,清晨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他没有回头,快步离开了夜东京,消失在永康里狭窄的弄堂尽头。
玲子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晨雾中,轻轻叹了口气。她没有追,也没有问。她知道,有些伤口,需要自己舔舐。
宝总没有回和平饭店。他像一具行尸走肉,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他走到了至真园的后巷。天刚蒙蒙亮,后厨已经开始忙碌,隐约传来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和炉火的轰鸣。
他犹豫了一下,绕到后门。门虚掩着,他推门走了进去。后厨灯火通明,热气腾腾。穿着白色厨师服的师傅们正在紧张地备菜,潘经理背着手在巡视,看到宝总进来,愣了一下,随即微微颔首,没有多问。
宝总没有理会任何人,径直走到灶台旁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放着一张给厨师休息用的小矮桌和板凳。他拉开板凳,坐了下来。
“潘经理,”宝总的声音低沉沙哑,“麻烦你,给我下一碗面。清汤面,什么都不要加。”
潘经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对一个年轻厨师吩咐道:“给宝总下一碗清汤面。”
很快,一碗热气腾腾的清汤面端了上来。白色的细面卧在清澈的汤底里,上面飘着几粒葱花,简单到极致。
宝总拿起筷子,默默地吃着。面条很软,汤很淡,几乎没有味道。他一口一口地吃着,动作机械而缓慢。厨房里忙碌的喧嚣仿佛离他很远,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有吞咽面条的轻微声响。
他吃着这碗没有任何浇头、没有任何滋味的清汤面,仿佛在咀嚼着自己被掏空的心。雪芝的婚讯,像一把锋利的刀,将他精心构筑的“宝总”外壳彻底劈开,露出了里面那个依旧伤痕累累、卑微不堪的“阿宝”。那朵带污渍的栀子花,那盒盖上的“珍重”,像烙印一样刻在他心上。
一碗面吃完,汤也喝得干干净净。宝总放下碗筷,抬起头。他的眼神依旧疲惫,却少了几分昨夜的疯狂和绝望,多了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他站起身,对潘经理点了点头,没有说一句话,转身离开了后厨。
潘经理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那碗空了的、连葱花都没剩的面碗,若有所思。
李李不知何时出现在厨房门口。她穿着素雅的晨袍,看着宝总消失在巷口的背影,又看了看那碗空面,眼神深邃难明。她没有说话,只是转身离开。
一碗清汤面,如同一次无声的洗礼。洗去了昨夜的癫狂与泪水,留下的是更加深沉的疲惫和一片狼藉的内心。雪芝的婚书,彻底碾碎了阿宝心中最后的旧梦。那个弄堂里的少年,连同他卑微的爱恋和屈辱的过往,似乎真的被埋葬了。留下的,是一个更加坚硬、也更加空洞的“宝总”。前路茫茫,他该如何自处?黄河路的棋局,又将迎来怎样的变数?一切都笼罩在清晨的薄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