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的雷霆之怒与那三十廷杖,如冰水泼入滚油,瞬间在咸阳官场炸开。
陛下彻查粮仓的决心,已毋庸置疑。持黑龙旗、得影密卫协助的九皇子嬴昭,不再是那可轻易以“年幼无知”轻视的孩童,而是一柄悬于无数人头上的利剑。
黑冰台临时所设“查案公廨”内,灯火彻夜通明。
竹简木牍堆积如山,算盘声噼啪不绝。
影密卫精干吏员与黑冰台少年军协同作业,效率骇人。户部、治粟内史相关账目被源源调来,任何细微 discrepency 皆被放大审视。
压力,如不断收紧的绞索,勒得某些人喘不过气。
次日黄昏,一名穿着低级吏员服饰、面色惶恐的中年男子,趁交接班混乱,如受惊兔子般窜入黑冰台公廨旁阴暗巷道。
他怀里紧揣一卷薄羊皮纸,似揣烙铁,烫得灵魂俱颤。
他是治粟内史衙门一仓管小吏,名李疍(dàn)。职位不高,却因长年与数字打交道,嗅觉异常灵敏。他早已从那愈苛的核查与上司们日益难看的脸色中,嗅到灭顶之灾。
他知,自己经手的那点猫腻,绝瞒不过上头那小煞星的细查。一旦被揪出,抄家灭族几是必然。
绝望下,他想到了“投诚”。
他想用一份足够份量的“投名状”,来换自己乃至家人的一线生机。
而此“投名状”,是他一次极偶然之机,于已故前治粟内史刘大人一处秘密外宅中,处理其遗物时,无意于暗格发现。
巷道阴影里,他被蒙毅亲自带人“请”入。
“你有何物要献于殿下?”蒙毅眼神中带审视与警惕。非常时期,任何主动靠近者皆值怀疑。
李疍噗通跪地,双手颤抖举起那卷羊皮纸,声因恐惧变调:“小人……小人有罪!小人愿献上此物,只求殿下……能饶小人全家性命!”
蒙毅接过羊皮纸,入手细腻,显材质非凡。他缓缓展开,只一眼,瞳孔猛缩!
羊皮纸上,无多文字,只稀疏记录十余名,及其在朝中或地方所任职务。每名后,还有一个淡淡的、如蛛网般的奇异标记。
这些名字本身,并不都显赫,分散各部各司,甚至有几个是地方郡县的低级官员。
但蒙毅随父蒙武,深知朝廷格局,他认得那个标记!
那是罗网内部用于标识核心暗桩的密记!
此份名单,赫然是一份潜伏于朝堂及地方官署中的、罗网核心暗桩名单!
虽名单不全,仅十三人,然此名单价值,简直骇人听闻!它如一把钥匙,能打开一扇通往黑暗深处的门!
蒙毅强压心中惊骇,死死盯着李疍:“此物,你从何得来?”
李疍磕头如捣蒜:“是……是从刘大人……就是前治粟内史刘大人……的一处私宅暗格中找到的!小人当时鬼迷心窍,就……就藏了起来……小人句句属实啊!”
前治粟内史?他怎会持有罗网暗桩名单?是勾结?是互相制衡?还是……赵高用以控制他的把柄?
无数念头闪过蒙毅脑海,但他知,此刻非深究之时。
“看好他!”蒙毅对部下下令,随即紧攥那卷羊皮纸,转身疾步冲入嬴昭所在内室。
内室中,嬴昭正对摊开的大秦疆域图凝神。王贲在一旁低声汇报各地粮仓初核情况。
“殿下!”蒙毅闯入,甚至来不及行礼,直将羊皮纸呈上,声急促压抑,“您看此物!刚有人送来!”
嬴昭接过羊皮纸,目光扫过。
一瞬,室内空气恍若冻结。
嬴昭小脸上无任何表情变化,然那双黑亮眼眸中,却骤掀起一场冰冷风暴。他纤细的手指,在那十几个名字上缓缓划过,每名皆似一根毒刺。
“名单来源?”其声平静得可怕。
蒙毅速将李疍之言复述。
“刘大人的私宅……”嬴昭轻声重复,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弧度,“赵高……你这弃车保帅、断尾求生的手段,倒是果决狠辣。”
他几乎瞬间明了。
此名单,大概率是赵高故意放出!或者说,是赵高在察觉陛下彻查决心与嬴昭手段后,为求自保,不得不牺牲掉的、已暴露或可能暴露的、相对次要的部分暗桩!
用这十三颗人头,来堵住嬴昭继续深挖的可能,来换他自己暂时的安全!
好一招壁虎断尾!
“殿下,我们……”蒙毅眼中闪烁兴奋光芒,“是否立刻按图索骥,抓人?”
嬴昭却未立刻回答。
他起身,走至窗边,望窗外沉沉夜色。
此名单,是陷阱,亦是机会。
是赵高抛出的毒饵。
接,还是不接?
接了,便意味着立刻与赵高及其掌控的罗网正面开战,能斩其部分爪牙,但也会打草惊蛇,让赵高藏得更深。
不接?不可能。名单送手上,若毫无作为,非但会寒“投诚”者心,更会在父皇那落口实。
赵高此是阳谋。
逼他动手,也逼他到此为止。
嬴昭沉默片刻,忽转身,眼中已是一片决然杀意。
“为何要抓?”其声带一丝与年龄极不符的冷酷,“证据呢?就凭这一张来历不明的羊皮纸?”
蒙毅与王贲一愣。
嬴昭将羊皮纸拍在案上,声陡转厉:“蒙毅,王贲!”
“在!”
“将此份名单,连同那献图之人李疍的口供,‘原封不动’,立刻呈报父皇!请父皇圣裁!”
“另,影密卫协同,立刻监控名单上十三人及其家眷,许进不许出!但有异动,格杀勿论!”
“诺!”二人瞬间明嬴昭意图——不直接动手,将决定权与最大压力,交予陛下!同时控制住人,防狗急跳墙或被人灭口!
此是最稳妥,亦最狠辣之法!
……
咸阳宫,深夜。
嬴政看着蒙毅呈上的羊皮纸与李疍口供笔录,脸上无任何表情,唯眼眸深处,翻滚着较夜色更沉的寒芒。
他自然一眼看出此名单价值,亦瞬间洞悉其背后可能存在的博弈与凶险。
罗网……已将手伸得如此之深了吗?
还是有人,想借刀杀人?
其目光落于那个小小的、蜘蛛网般的标记上,久久不语。
终,他抬眼,看向垂手恭立的蒙毅,声听不出丝毫波澜:
“名单上所载十三人,身在咸阳者,即刻锁拿,投入廷尉诏狱。在外任职者,由影密卫签发海捕文书,八百里加急,缉拿回京。”
“陛下,”蒙毅小心问,“以何罪名?”
嬴政目光重落那卷羊皮纸上,沉默片刻,缓缓吐出二字,冰冷彻骨:
“附逆。”
无需具体罪证,无需公开审判。涉罗网暗桩,陛下金口直断的“附逆”二字,便是死刑判决!
“诺!”蒙毅心头一凛,躬身领命。
……
第三日,正午,咸阳闹市,渭水刑场。
阳光刺眼,却驱不散刑场周遭那令人窒息的肃杀与恐惧。
十三名身着囚服、官袍被剥、面如死灰的官员,被如狼似虎的刽子手押赴刑场。他们之中,有郎中,有御史,有郡丞,有仓吏……职位高低不同,此刻却同样瘫软如泥,口中塞着麻核,连哀嚎也发不出。
周围黑压压的百姓鸦雀无声,惊恐望此一幕。多人认出了其中面孔,更是吓得脸色发白。
监刑官高声宣读陛下“附逆”旨意。
无冗长罪状陈述,无繁琐流程。
唯有最直接、最残酷之刑——腰斩!
“行刑!”
令箭掷地。
巨大侧刀于阳光下闪烁寒芒,轰然落下!
噗嗤——!
令人牙酸的利刃切过骨肉的闷响接连暴起!
鲜血瞬间染红刑场高台,沿缝隙汩汩流下,汇入下方渭水,染出一片刺目猩红。
十三具断裂的尸身倒于血泊,内脏流淌,惨不忍睹。
整个刑场内外部,死一般寂静,只余浓重血腥味与刽子手粗重喘息。
人群中,一不起眼的角落,穿着普通百姓衣物、脸色依旧苍白的赵高,远远望着那一片猩红,望着那十三具他曾耗费心血安插、今却被当做弃子的尸体。
他脸上无任何表情,恍若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
唯有那垂在袖中、紧紧攥着的拳头,因过度用力,指甲深刺入掌心,渗出的鲜血染红了袖口内衬。
其目光,越过血腥刑场,望向咸阳宫方向,望向黑冰台公廨方向,浑浊眼眸深处,是滔天怨毒与几欲压抑不住的疯狂。
“嬴昭……好……甚好……”
他低声自语,声嘶哑如恶鬼摩擦。
“此十三笔血债……杂家……记下了。”
“杂家倒要瞧瞧……你这镇军侯……能威风到几时!”
他猛转身,挤入身后人群,消失于熙攘街道之中。
阳光依旧猛烈,刑场的血腥气却久久不散。
此场突如其来的血腥清洗,如一次冷酷宣言,震动整个咸阳。
所有人皆明,九皇子与中车府令的战争,已非暗流涌动。
而是彻底摆上台面。
以十三颗人头,和一条被染红的渭水为界。
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