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昭那番有理有据、锋芒毕露的反驳,如同冰水泼入滚油,瞬间在麒麟殿内激起了巨大的波澜。
跪地请命的官员们被他凌厉的气势所慑,一时语塞,面面相觑;
而支持嬴昭的武将和务实派官员则个个面露振奋之色,腰杆都不自觉地挺直了几分。
然而,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场代表着旧有势力与新生力量的激烈碰撞,绝不会如此轻易地落下帷幕。
就在殿内气氛微妙,端坐龙椅的嬴政目光深邃,即将开口定调之际。
一个更加重量级的人物,踏着沉稳而略显倨傲的步伐,不疾不徐地走出了文官队列。
此人年约五旬,面容清癯,三缕长须梳理得一丝不苟,身穿一袭浆洗得有些发白的儒生长袍,头戴进贤冠,神情肃穆,正是当代儒家在朝堂上的代表人物,博士仆射——淳于越!
淳于越的现身,让原本有些骚动的大殿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他的地位、声望和学问,在朝中,尤其是在庞大的文官体系内,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力。
他一出列,便意味着儒家正统,要正式对“土豆”这一新生事物,以及其背后的推动者嬴昭,发起最猛烈、最直接的抨击。
他没有像之前那位老博士那般声泪俱下、情绪激动,而是先规规矩矩地向御座上的嬴政从容一礼,姿态优雅从容,仿佛即将进行的不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朝争,而是一场关乎大道真理的学问切磋。
礼毕,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向站在大殿中央的嬴昭,但那平静的眸光之下,是如同磐石般不可动摇的固执与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殿下天资聪颖,年少有为,心系黎民百姓之饥寒,老臣……亦是钦佩的。”淳于越开口,语气平缓,先捧后抑,是标准的论战手法,“然,殿下可知,治国平天下之道,其要在何处?《大学》有云:‘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此乃万世不易之真理。岂能因一时之便利,一时之功利,便坏了传承千载的礼法纲常,动摇我大秦万世之基业?”
他不给嬴昭插话的机会,声音陡然提高,如同洪钟大吕,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开始引经据典: “《礼记·月令》有云:孟春之月,天子乃以元日祈谷于上帝……乃择元辰,天子亲载耒耜……帅三公、九卿、诸侯、大夫,躬耕帝籍!此乃上古圣王所定之礼,传承千年,不容置疑!敢问殿下,圣王所耕为何物?乃是黍、稷、菽、麦、稻,此五谷者,乃承天接地、阴阳调和之正朔!是维系天道人伦之根本!”
他伸手指向殿外,仿佛指向那冥冥之中不可违背的天道伦常,声音带着一种悲天悯人的沉痛: “而今,朝廷却弃此五谷正朔于不顾,反大肆推广那不知来历、不载典籍、形貌怪异、生于阴湿秽土之‘土豆’,此非背离圣王之道为何?《论语》有言:‘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此物来路不明,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其事必不能长久!何以成事?何以安民?”
他刻意顿了顿,目光威严地扫过全场,看到不少儒生出身的官员面露赞同,频频点头,心中底气更足,继续慷慨陈词,将问题引向更深层次: “再者,《尚书·洪范》有言: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五谷各应其行,各守其性,方能滋养人身,调和阴阳,此乃天地造化之玄机。敢问殿下,此‘土豆’究竟属何行?其藏于深土,形如块垒,非根非果,其性属阴属阳?不明其性,不辨其行,贸然令天下万民长期食之,若引发体内五行紊乱,脏腑失调,滋生暴戾之气,动摇我大秦子民之体质根本,祸及子孙后代,此千秋罪责,谁人能负?!”
他巧妙地将食用土豆的危害,直接上升到了危害国人体质、甚至种族延续的可怕高度!
“至于殿下方才所言,土豆有活民无数、强健军旅之功,”淳于越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讥诮与不以为然,“《孟子》云:‘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岂能因苟全性命,便行那违逆天道、败坏礼法之事?若天下人人只求饱食,不顾礼义廉耻,人伦纲常,那与山林禽兽何异?此等行径,实乃饮鸩止渴,绝非国家长治久安之策!望殿下明鉴!”
最后,他猛地转向御座上的嬴政,深深一躬到底,语气沉痛而决绝,带着一种殉道者的悲壮:“陛下!三代(夏、商、周)之所以直道而行,江山绵延,皆因恪守古礼,遵从圣贤之道,不敢有丝毫逾越!今若纵容此等‘异物’淆乱乾坤,颠倒伦常,臣恐礼崩乐坏之祸,不远矣!臣,淳于越,恳请陛下,以圣王之道为念,以江山社稷为重,废黜土豆,重整纲常,使上下尊卑有序,天地阴阳归位!否则,臣……唯有一头撞死在这麒麟殿的盘龙金柱之上,以这一腔热血,以死明志,告慰先圣在天之灵!”
以死明志!图穷匕见! 淳于越不仅搬出了儒家最核心的礼法、道统作为武器,更不惜以自身的性命相逼!
这已不再是简单的政见不合,而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识形态、两种根本对立的治国理念的激烈对冲!
他将自己塑造成了扞卫传统、坚守道统的悲壮卫士,无形中便将年仅七岁的嬴昭推到了破坏纲常、离经叛道的境地!
大殿之内,空气凝重得仿佛要滴出水来,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所有官员,包括李斯、王翦这样历经风雨的重臣,都清晰地感受到了那股源自于传统和“大义”的巨大压力。
淳于越此刻代表的,不仅仅是他个人,更是天下无数读圣贤书、信奉传统礼法的儒生和士人的普遍观念!
这股力量,看不见摸不着,却真实存在,根深蒂固,足以潜移默化地影响和撼动人心!
嬴政的目光也变得无比锐利,他深深地看了一眼以头触地、长跪不起、摆出誓死姿态的淳于越,那目光复杂难明,随即又转向站在大殿中央,那个在儒家滔天舆论和道德压力下,依旧挺直了小小脊梁,面色沉静如水的儿子。
巨大的压力,如同泰山压顶,又如无形枷锁,再次汇聚于嬴昭那尚显单薄的肩膀之上。 这一次,他面对的,不再是明刀明枪的刺杀,不再是战场上的敌军,甚至不是朝堂的阴谋诡计,而是传承了数百年的、根深蒂固的“道统”与“礼法”!
是无数人奉为圭臬的圣贤之言!
这七岁的孩童,他能扛得住这比千军万马更令人窒息的无形重压吗?
在满朝文武或担忧、或审视、或幸灾乐祸的复杂目光注视下,被淳于越一番大义凛然的斥责置于风口浪尖的嬴昭,忽然轻轻地笑了。
那笑容很浅,转瞬即逝,却带着一种与他年龄截然不符的从容、淡定,以及一丝……毫不掩饰的不屑。
他缓缓抬起眼睑,目光清亮,如同划破阴霾的闪电,直视着淳于越,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淳于博士,您口若悬河,说了这么多圣贤道理,引了这么多经典典籍……听起来,当真是冠冕堂皇,义正辞严。” 他微微停顿,嘴角那抹讥诮的弧度加深了些许。 “既然博士要论道,那好,本王今日,便与您好好地论一论,辩一辩,何为真正的‘道’!何为真正有利于我大秦万世之‘基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