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大的庆典狂欢之后。
希望营地并未如预期般迅速步入正轨。
那场载歌载舞的欢庆仿佛只是昙花一现。
营地如今像一锅被悄悄撤去柴火的温水。
表面维持着勉强的平静。
底下却开始滋生出令人不安的寒意。
这种变化并非突如其来。
而是如同山间的晨雾。
在无人察觉时悄然弥漫开来。
最初的迹象。
微妙而令人心寒。
来自那些最基层、最普通的越民家庭。
一个雾气朦胧的清晨。
负责巡查营区外围新开垦田地的秦军小队。
在巡视到靠近黑石部落的田地区域时。
带队什长猛地停下脚步。
蹲下身。
眉头紧锁。
在沾满露水的田埂边。
几株紫金色的薯苗被胡乱丢弃在那里。
原本饱满的块茎已经有些发蔫。
沾满了泥土。
这绝非野兽啃咬的痕迹——
苗株的根部带着明显被人用力拔出的断口。
怎么回事?这是谁干的?!
年轻的什长又惊又怒。
声音在安静的清晨格外刺耳。
他认得这种苗。
这可是各部落头人前几日跪着从黑龙洞主手中领回去的。
被奉若神物的紫金火云薯种苗!
每一株都关系着部落未来的强盛希望!
不远处。
一个黑石部落的老汉正佝偻着背。
在自己家分到的那一小块田地里。
用木瓢小心翼翼地给刚种下的薯苗浇水。
闻声。
他吓得一个哆嗦。
手里的木瓢差点掉在地上。
他紧张地左右张望。
见附近没有其他越民。
才颤巍巍地走过来。
压低声音。
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惶恐道:
军爷,小声点……
可不敢大声嚷嚷啊!
昨晚……昨晚后半夜。
山鬼在咱们寨子外面哭。
那声音凄惨得很!
它……它说。
说这紫金色的宝贝。
不是祥瑞。
是……是用咱们百越战死勇士的魂魄。
混合着不干净的东西种出来的!
吃了这薯长出来的力气。
不是自己的。
魂儿……魂儿就会被种薯的秦人勾走。
慢慢就会变成听人摆布。
没有自己念想的行尸走肉啊!
放屁!胡说八道!
什长气得脸色铁青。
厉声怒斥。
可当他看着老汉那双布满皱纹。
此刻却充满了惊疑与恐惧的眼睛时。
心里的怒火瞬间被一股寒意取代。
这荒谬的谣言。
竟然真的有人信?
而这。
仅仅是个开始。
在蒙毅那间临时充作办公处的营帐里。
类似的报告开始如同雪片般堆积起来。
起初只是一两条零星的传闻。
但很快。
各种版本的谣言就如同具备了生命的瘟疫。
在寂静的夜间。
借着呜咽的山风。
悄无声息地渗透进每一个村寨。
每一顶帐篷。
钻进那些刚刚开始对未来抱有希望的越民心中。
谣言的内容变得越来越丰富。
也越来越恶毒。
精准地打击着百越人最原始的恐惧和最珍视的东西。
除了那荒诞的魂魄种薯说。
还有更直接。
更能引发恐慌的版本在私下疯传:
听说了吗?
隔壁寨子老猎户家的亲戚。
从营区当差的远亲那里听来的。
千真万确!
黑龙洞主马上就要下达命令了。
所有部落里十六岁以上的男丁。
有一个算一个。
全部要被打散编制。
强行编入秦军!
不是在这里修房子种地。
是要拉到北边那片冰天雪地里。
去打匈奴蛮子!
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百死无生的绝地啊!
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尸骨都要被野狼啃光!
更有甚者。
将恶毒的矛头直接指向了百越人精神上的寄托——
圣女黎姜:
圣女?
你们还真以为她还是从前那个纯洁的圣女?
早就被那个秦人小娃娃。
用不知名的妖法给彻底控制了心神!
她现在的每一句话。
每一个笑容。
都是秦人教她做出来迷惑我们的!
她早就背叛了祖神。
背叛了我们百越!
她是整个百越的罪人!
恐慌。
如同滴入清水中的墨汁。
迅速蔓延、扩散。
一些原本欢天喜地。
如同迎接新生儿般将薯苗领回家。
精心栽种下去的家庭。
在经历了几个不眠之夜后。
终于被恐惧压倒。
他们趁着浓重的夜色。
偷偷将已经发芽的苗子从土里挖出来。
慌慌张张地埋进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
或者干脆心一横。
扔进湍急的河水里。
仿佛那样就能扔掉附着的厄运。
有几户人家。
前几天还因为自家健壮的儿子。
被选入新成立的百越巫战营而倍感荣耀。
在邻里间昂首挺胸。
可仅仅过了一两夜。
家里的父母或者妻子就扭扭捏捏地。
找到负责登记的秦军文书。
脸上堆着尴尬而恐惧的笑容。
用各种漏洞百出的借口——
孩子突然生了急病。
家里老人无人照料。
甚至是八字与军旅不合——
死活要把名字撤下来。
宁愿让孩子回去打猎。
也绝不肯入伍。
基层那刚刚建立起来。
尚且脆弱的秩序。
开始出现细微却不容忽视的裂痕。
为了一点争抢灌溉水源的小事。
几个来自不同部落的越民。
竟然爆发了激烈的口角。
言辞间充满了火药味。
继而演变成推搡。
若不是巡逻的秦军及时赶到。
险些就酿成数十人参与的械斗。
空气中。
弥漫着一股躁动不安的。
如同暴雨前闷热压抑的气息。
妈的!
一群不知好歹的刁民!
老子们好心好意给他们吃的穿的。
教他们种地治病。
他们倒好。
听信几句鬼话就跟我们离心离德!
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王贲的营帐里。
传来他雷霆般的怒吼。
他刚亲自带兵弹压了一起。
因为谣言引发的。
波及几十个越民的对立骚乱。
虽然凭借秦军强悍的武力迅速镇压下去。
没有造成人员死亡。
但看着那些越民眼中混杂着的恐惧。
猜疑。
抵触。
甚至是隐隐的仇恨眼神。
这位沙场猛将感觉比在千军万马中冲杀一场。
还要憋屈难受。
他狠狠一脚。
将面前一张结实的矮几踹得四分五裂。
王将军。
光靠弹压。
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蒙毅神色凝重地掀帘走进王贲的营帐。
手里拿着几份刚刚汇总整理好的情报竹简。
他比王贲要冷静得多。
但眉宇间也笼罩着一层阴霾。
这绝非偶然事件。
也非愚民自发的恐慌。
你仔细看。
谣言出现的时间点。
传播的路径。
针对的目标。
都太过精准了。
它们直指殿下统治百越最核心的根基——
民心向背。
这是有组织。
有预谋。
极其阴险的心理战!
目的就是要在我们和百越民众之间。
用谎言和恐惧。
制造出一道看似无法逾越的信任鸿沟!
王贲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硬茬般的短发。
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虎:
那你说怎么办?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这群没脑子的蠢货。
被人当枪使。
自毁长城?
老子恨不得现在就把那些。
躲在背后散播谣言的混蛋全揪出来。
有一个算一个。
全他娘砍了脑袋挂在寨门口!
是肯定要揪的。
而且要连根拔起。
蒙毅眼神锐利如刀。
但不能像你这样蛮干。
需要方法。
需要确凿的证据。
要让所有被蒙蔽的越民自己看清楚真相。
否则。
我们杀的人越多。
他们的恐惧和抵触就会越深。
正中敌人下怀。
他顿了顿。
语气稍缓。
不过。
章少府那边。
似乎已经有了一些有趣的发现。
正说着。
帐帘再次被掀开。
章邯带着一身尚未拍干净的尘土。
和淡淡的金属。
木材气味走了进来。
他似乎刚从某个隐秘的工坊。
或试验场地回来。
与王贲那几乎要喷出火的暴躁不同。
也与蒙毅那深沉的凝重迥异。
章邯脸上带着一种工匠发现了猎物。
精准落入自己精心设置陷阱时的冷静。
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蒙将军。
王将军。
章邯简单地行了个礼。
没有半句寒暄。
直接切入正题。
效率极高。
下官布置在各大寨子外围阴影处的。
昨夜捕捉到了几条行踪诡秘的。
他口中的。
是他近期利用公输机关术。
结合对橡胶林特异木材的理解。
制造出的一种小型侦察机关鸟。
以精巧的发条和齿轮组驱动。
形态模仿夜枭。
可在夜间进行低空无声滑翔。
其眼部嵌有特制的留影石碎片。
能够记录下特定时间段内的模糊影像。
用于监视地面不易察觉的动静。
章邯走到帐中悬挂的简易营地周边地图前。
摊开一张他亲自绘制的。
标注更为详细的补充图。
他用手指点着上面几个。
用朱砂精心标记出的位置:
根据三只交替监视传回的信息拼接分析。
昨夜共有三人。
皆是黑衣蒙面。
身形瘦削。
动作异常矫健。
对营地外围的巡逻规律极为熟悉。
专挑守军交接班的短暂间隙活动。
他们如同幽灵般。
在不同寨落之间的阴影区域快速流窜。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划出几条曲折的虚线。
而他们接触的对象。
经过初步辨认。
多是些平日里就好逸恶劳。
在部落中名声不佳。
或是曾在罗辰手下担任过低级头目。
却不得志。
心怀怨望的家伙。
最后。
他的手指稳稳地点在地图上。
一个位于雄溪部落营地边缘。
靠近一片茂密竹林的位置。
那里被他用红圈特别标注:
最终。
这三条。
都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消失在这片区域。
那里。
根据老地图标记和实地探查。
有一个早已废弃的猎人小屋。
位置极为隐蔽。
三面被竹林和岩石包围。
很可能就是他们传递消息。
甚至藏身的窝点。
王贲眼中凶光暴涨。
拳头捏得咔吧作响:
果然!
老子就知道跟罗辰那王八蛋脱不了干系!
藏得够深的!
现在证据确凿。
老子立刻带人过去。
把那破屋子和他雄溪部落全给端了!
看他还怎么兴风作浪!
王将军稍安勿躁。
蒙毅及时伸手按住了蠢蠢欲动的王贲。
冷静地分析道。
现在直接动手。
固然能捣毁一个据点。
但无异于打草惊蛇。
罗辰完全可以矢口否认。
甚至反咬一口说我们栽赃陷害。
隐藏在更深处的幕后主使。
和他布下的其他暗线。
必然会立刻切断联系。
隐藏得更深。
既然我们已经找到了老鼠洞。
何不布下香饵。
耐心等待。
请君入瓮。
争取将他们一网打尽。
揪出真正的幕后黑手?
章邯在一旁点了点头。
嘴角露出一丝近乎冷酷的。
属于技术专家的笑意:
蒙将军所言极是。
下官也是此意。
而且。
下官已经根据那废弃猎屋周围的地形。
为他们精心准备好了一份……
别出心裁的。
保证让他们进来容易。
出去难。
嬴昭很快就在中军大帐内。
收到了蒙毅和章邯的联合禀报。
他静静地听着蒙毅条理清晰的汇报。
和章邯补充的技术细节。
脸上看不出丝毫喜怒。
只是那根修长的手指。
无意识地在铺着地图的桌面上。
以一种固定的节奏轻轻敲击着。
仿佛在权衡着每一步的得失。
谣言?
心理战?
赵高和他背后势力的手段。
果然还是这般上不得台面。
阴险而陈旧。
却又在特定环境下。
足够阴毒有效。
直击人心最脆弱的部分。
若非自己从一开始就未曾完全信任罗辰。
提前让章邯这个机关大师。
布下了这张无形的监控网络。
恐怕真要被这无声无息的软刀子。
在不知不觉中割得鲜血淋漓。
民心背离。
嬴昭沉默片刻。
只回了一个清晰而冰冷的字。
他的目光越过蒙毅。
落在章邯身上。
带着绝对的信任和不容置疑的决断。
章少府。
此事由你全权负责策划执行。
蒙毅。
你调动黑冰台精锐。
全力配合。
确保万无一失。
孤只要一个结果——
人赃并获。
铁证如山。
一网打尽!
届时。
孤要亲自让所有百越子民都睁大眼睛看清楚。
躲在暗处散播恐慌。
企图破坏他们安宁生活的。
究竟是谁!
臣,领命!
章邯躬身。
眼中闪烁着技术宅找到大展拳脚机会时的兴奋光芒。
对他而言。
这不仅仅是一次抓捕行动。
更是他那些奇思妙想的机关造物。
最佳的实战检验场。
希望营地的表面。
依旧在秦军高效的维持下按部就班地运转着。
开垦。
修路。
建房……
但那股无形无质却真实存在的信任危机。
如同潮湿墙角蔓延的苔藓。
仍在阳光照射不到的阴暗角落里。
悄然滋生。
扩散。
普通的越民们依旧在田地里劳作。
在工地上流汗。
但彼此交换的眼神中。
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闪烁。
和下意识的警惕。
就连拿到手里那沉甸甸。
象征着未来希望的紫金火云薯种苗。
触摸时似乎也带上了一丝莫名的。
令人不安的烫手感。
他们并不知道。
就在他们因为荒诞的谣言而心神不宁之际。
一张由机关术与精锐武力共同编织的无形大网。
正在章邯冷静到近乎无情的指挥下。
悄无声息地撒开。
精准地笼罩向那片隐匿在竹林深处的废弃猎屋。
而网的目标。
正是那些在夜色中如鬼魅般散播恐惧的。
以及他们背后。
那条自以为得计。
仍在暗中吐信的毒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