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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书台内的气氛,如同许都上空逐渐积聚的阴云,沉闷而压抑。南征后勤的千头万绪,在具体执行中不断遭遇阻碍,这些阻碍并非全然来自敌对势力,更多是源于内部的积弊与人性的惰性。
陈暮刚刚处理完汝南粮草延误的后续,试图从兖州调拨运力接替,但兖州方面回复,境内主要河道因春汛泛滥,部分漕运受阻,陆路运力亦捉襟见肘。一份措辞恭敬却透着为难的公文摆在他的案头。
“明远,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徐元指着舆图上几条标红的水路和陆路干线,“各处都在喊难,若一味强压,恐生民变。但南征之期不等人,司空已在催促前锋尽快完成集结。”
陈暮沉默地看着舆图,那上面纵横交错的线条,此刻仿佛化作了束缚手脚的绳索。他深知,曹操的耐心是有限的,南征大局不容任何环节成为短板。他这个尚书仆射,坐在这个位置上,就是要解决这些“难处”。
“给兖州回文,”陈暮的声音冷静得近乎冷酷,“河道不通,就想办法疏通!征发沿岸民夫,官府提供工具口粮,限期五日,必须恢复主要漕运。陆路运力不足,令其郡守、县令亲自督办,征调大户车马,按市价给付佣金,若有推诿,以贻误军机论处。”
他的指令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味。徐元心中一凛,知道陈暮这是要行险招,以高压手段强行推进。此法见效快,但后患亦不小。
就在这时,门外属官通报,许都令满宠求见。
满宠依旧是一副冷硬的面孔,进来后也不多寒暄,直接禀报:“陈仆射,边境市集查探有果。荆州方面确已暗中收紧铁、皮、粮等物资流出。此外,我方细作发现,有疑似刘表细作在颍川、汝南一带活动,似在打探我军粮草囤积与运输路线。”
内忧未平,外患又至。刘表的反应比预想的更快,也更具有针对性。
“加强各粮仓、要道的守备,巡逻密度增加一倍。着令各地亭长、里正,严查陌生面孔,尤其是操荆襄口音者。至于已发现的细作,”陈暮眼中寒光一闪,“请满都尉务必擒获活口,撬开他们的嘴。”
“下官明白。”满宠拱手领命,转身离去,带来一室更深的寒意。
带着一身疲惫与凝重回到府中,陈暮发现府内的气氛与前两日略有不同。仆役们的脚步似乎更加轻快有序,庭院角落一处原本有些杂乱的盆景也被重新修剪过,显得清雅宜人。
崔婉在内院门口迎他,依旧是那副温婉沉静的模样,但眉宇间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从容。她接过陈暮解下的外袍,递上一杯温热的茶水。
“夫君辛苦了。”
陈暮接过,饮了一口,是清火的菊花茶,温度恰到好处。他微微颔首,目光掠过庭院,问道:“今日府中似有不同?”
崔婉浅浅一笑:“妾身今日梳理了府中账目,发现几处往年积下的旧例,耗钱颇多却无大用,便与几位管事商议,做了些调整。另将内院仆役的职司重新明确,免了以往些许推诿。”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陈暮知道,这其中必然涉及人情世故的平衡与利益的调整。她能如此快上手,并且平稳推行,足见其内闱之才。
“夫人费心了。”陈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真正的赞许。这府邸,确实因她的到来,而更有“家”的井然与温度。
晚膳时,陈暮依旧沉默,但紧绷的神经似乎因这井井有条的环境而略微松弛。膳后,他并未立刻去书房,而是在花厅稍坐。崔婉陪在一旁,手中做着女红,并不出声打扰。
陈暮看着她娴静的侧影,忽然想起那封家书和名单。他沉吟片刻,开口道:“日前清河来信,附有一份名单,言及族中几位子弟有意出仕。”
崔婉手中针线微微一顿,抬起头,目光清澈地看着他:“父亲家书,妾已阅过。族中子弟才具如何,妾身处闺阁,并不深知。夫君身负朝廷重责,用人唯贤才是正理。该如何处置,但凭夫君明断,无需因妾之故有所顾虑。”
她的话语坦然直接,再次清晰地划定了界限——她是陈家妇,崔氏是外家,朝廷用人是公事。这态度,让陈暮心中最后一丝因联姻而来的用人顾虑也消散了。
“我明白了。”陈暮点头,“我会着人查核,若真有才学,自当量才录用。”
夜深,陈暮在书房中再次面对那份名单,以及今日积压的诸多难题。兖州的抗辩,荆州的细作,各处喊难的公文……压力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
他提笔,却半晌未能落下。一种深沉的疲惫感攫住了他,并非身体,而是心神。他仿佛能听到各方势力在暗处窃窃私语,能看到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等待他出错,等待他被这千钧重担压垮。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案头的砥石。在跳跃的烛光下,它黝黑的表面泛着冷硬的光泽。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推开,崔婉端着一碟精致的点心走了进来。她将点心放在书案空处,目光扫过陈暮紧蹙的眉头和案上堆积的文书,最后也落在了那方砥石上。
她沉默片刻,并未如往常般即刻离去,而是轻声道:“妾幼时随父亲在任上,曾见官署前立有一块‘戒石’,上刻十六字:‘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父亲言,为官者,当时时以此自省,不忘根本。”
陈暮闻言,心中蓦然一震。他抬头看向崔婉。
崔婉迎着他的目光,声音依旧轻柔,却字句清晰:“妾不知夫君今日所忧何事,但想来无非‘责任’二字。夫君位居枢机,手握权柄,一言可决无数人生计,一念可系万千人性命。权柄愈重,责任愈大,忧虑自然愈深。然,既在其位,便需承其重。但求俯仰无愧于天地,行止无愧于本心,外间的风言风语,宵小伎俩,又何足道哉?”
她的话,如同一声清磬,敲散了他心头的迷雾。是啊,他之所以感到压力,正因为他在认真对待这份责任。若只知争权夺利,尸位素餐,又何来这般重压?这压力,本就是“砥石”该当承受的磨砺。
陈暮深吸一口气,眼中恢复了沉静与锐利。他看向崔婉,郑重道:“多谢夫人金石之言。”
崔婉微微摇头,柔声道:“妾只是说出心中所想。夜已深,夫君早些安歇,明日还需劳心。”说罢,她翩然离去。
陈暮重新提笔,这一次,笔尖沉稳而坚定。他先在那份崔氏子弟名单上批下“着吏部曹循例考绩,量才叙用”,然后开始逐一批复那些喊难的公文,措辞依旧严厉,却多了几分通盘考虑的周全与不容置疑的决心。
窗外的风似乎大了些,吹得窗纸簌簌作响。但书房内的灯火,与那方承载了“责任”与“本心”的砥石一样,在风雨声中,愈发显得坚定而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