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程高已在回春堂正厅摆好乌木案几。
他往砚台里添了第三滴水,墨香混着窗外涪水的潮润漫开,落在案头一卷空白的《针辩录》上。
木窗外传来王二狗搬动药箱的声响,少年粗重的喘息里夹着刻意压低的哼歌——那是他紧张时的老毛病。
程高。涪翁的声音从后堂传来。
弟子抬头,见师父正对着铜镜调整赤针的位置。
针尾红绳垂在青布衫前,像一滴凝固的血。
铜镜里映出他紧绷的下颌线,昨夜刺客留下的刀痕还在桌角,此刻倒成了最锋利的计时器。
把《素问·针解》抄在卷首。涪翁转身,腰间青铜印突然烫得他皱了下眉,要让后世知道,今日辩的不是针,是医道的骨。
程高的笔尖顿了顿。
他想起昨夜师父捏着刺客下巴时,指节泛着青白的狠劲;想起师父说明日该让有些人见识真正的医道时,眼底跳动的火。
他蘸饱墨,笔锋落下:夫针之要,气至而有效......
巳时三刻,回春堂的木门被拍得山响。
王二狗冲进来时,额角沾着草屑:师父!
赵太医令的车驾停在街尾,带了二十个随从!
还有长安来的医正、药商,把巷子都挤满了!
涪翁扯了扯青布衫,赤针在领口闪了闪:搬张胡床到当院。他看向程高,你坐我右手边,笔别停。又对王二狗道,去后巷把应急针囊挂在檐下——要让所有人都看见。
当赵仲玄的鎏金车帘掀起时,阳光正穿透檐角铜铃。
这位太医院的掌权者着玄色深衣,腰间玉牌撞出清脆的响,脸上却挂着仁厚的笑:涪翁贤弟,赵某闻你悬壶济世,特带长安同仁来讨教针道。
讨教?涪翁斜倚胡床,脚尖点着地上的青砖,昨夜有刺客说赵大人要取我项上人头,倒像是讨命。
围观人群嗡地炸开。
赵仲玄的指尖在袖中蜷成爪,面上却更显悲天悯人:定是奸人挑拨。
既如此,赵某提议以针辩生死为凭——我出一病人,你我各施一针,活则为胜。
涪翁应得干脆,但有一条:若我赢了,赵大人要当众说清,为何派刺客夜闯医堂。
赵仲玄的喉结动了动,挥手让随从搀上病人。
那是个面色蜡黄的青年,扶着腰直喘:小人咳血半年,遍寻名医无果......
涪翁的目光扫过青年的指甲——甲根泛着不自然的青灰。
他突然倾身,抓住青年手腕。
脉跳虚浮如游丝,可皮下却有细微的滞涩,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气血。
气海穴。涪翁突然开口。
青年浑身一震,眼神闪过慌乱。
你每日寅时咳血,辰时便止。涪翁松开手,血中带黑絮,胸臆间总像压着块石头。
赵仲玄的笑容有些挂不住:涪翁果然妙诊,此乃肺痨重症......
肺痨?涪翁嗤笑一声,肺痨者脉当浮大而数,他这脉却是沉细而滑。他指节叩了叩青年锁骨下三寸,此处可曾贴过乌头膏?
青年脸色骤白。
乌头辛热,短时间能压咳血,久用则毒入肺络。涪翁从针囊里取出三根银针,在掌心焐热,他根本没病,是有人给他灌了半盏马钱子粉,再用乌头膏吊命——为的就是今日在我针下断气,坐实我庸医杀人的罪名。
荒谬!赵仲玄拍案,你有何证据?
证据?涪翁屈指一弹,银针直入青年三穴。
青年突然剧烈咳嗽,喉间发出咯咯的响,竟从嘴里呕出颗裹着蜡的药丸。
王二狗眼疾手快捡起,掰开蜡壳,里面黑褐色的药末沾在指尖,立刻泛起红泡。
马钱子、乌头碱、巴豆霜。涪翁捏着药末凑近鼻尖,好大一剂催命散。
赵大人,这就是你说的久病难愈
全场死寂。
程高的笔在《针辩录》上洇开个墨团,他望着赵仲玄青白的脸,突然想起昨夜师父说的要扎得响些——此刻这声响,怕是要震碎长安城的琉璃瓦。
来人!赵仲玄突然拔高声音,这妖人污蔑朝廷命官,给我拿下!
随从们抽出佩刀涌上来。
王二狗抄起门后的顶门杠就要冲,却被涪翁抬手拦住。
老人站起身,青布衫被风掀起一角,腰间青铜印的纹路在阳光下清晰如活——那是《针经》的残篇,此刻正随着他的心跳发烫。
他伸手入怀,摸出一枚裹着黑布的银针。
玄色针身泛着幽光,针尾缠着九道金线,像条蛰伏的龙。
赵大人。涪翁将玄针重重插在案上,木案发出裂帛般的响,你可知这针叫什么?
赵仲玄后退半步,喉间发紧。
此针名。涪翁的声音像淬了冰的铁,专断人间虚妄,医道奸邪。
风卷着药香扑进院子,玄针在案上微微震颤,发出清越的鸣响。
程高望着师父挺直的脊背,突然懂了昨夜青铜印发烫的缘由——那不是烫,是医道传承的火,烧穿了两千年的风雪。
赵小山的佩玉掉在地上,碎成八瓣。
玄针“断妄”插在案上的刹那,回春堂的空气突然发紧。
墨色针身如活物般流转,檐下铜铃无风自鸣,惊得赵仲玄的随从连退三步,佩刀当啷坠地。
涪翁的指节扣住案沿,骨节泛白:“赵大人,天禄阁那场火,烧了多少医典?”他声音发颤,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碎冰,“当年我在天禄阁校书,每夜点着麻油灯校雠《黄帝内经》残卷——你说那些书是战乱焚毁,可为何有人在洛阳黑市见过《明堂孔穴》的绢帛残页?”
赵仲玄的额头沁出冷汗。
他望着玄针上翻涌的墨纹,突然想起太医院密室里那箱带焦痕的竹简——正是天禄阁被烧前,他命人偷运出来的。
喉间发甜,他强撑着冷笑:“疯言疯语!”
“师父!”
王二狗撞开侧门冲进来时,怀里的药筐砸在地上,党参黄芪滚了满地。
少年攥着半卷染血的绢帛,跑得脖颈通红:“昨夜那刺客招了!他说医衡会花大价钱买您项上人头,还说……还说赵太医令把天禄阁的医典藏在终南山!”
绢帛“啪”地拍在案上。
程高凑近一看,墨迹未干的口供里赫然写着“赵仲玄亲点二十人夜入天禄阁,先撤水囊,再投火油”——字迹歪斜,还沾着暗红的血渍,是刺客被拷问时咳在绢帛上的。
围观的医者们炸开了锅。
长安来的老医正颤巍巍摸出袖中《汤液经法》残本,比对绢帛上的日期,突然踉跄两步:“天禄阁失火那日,我正在东市药行,亲眼见赵大人的马车拉着密封木箱出城……”
“住口!”赵仲玄猛地掀翻案几,漆盘里的茶盏碎成齑粉。
他扫过周围人变色的脸,右手悄悄按向腰间玉牌——那是医衡会的暗号,只要捏碎,藏在人群里的死士就会动手。
“程高。”涪翁突然开口,声如洪钟。
程高早候在一旁,青针在指缝间转了个花。
他抬手轻弹,三根细若牛毛的银针破空而出,精准扎在赵仲玄左右随从的“肩井”“曲池”“环跳”三穴。
几个随从刚摸出短刀,便觉浑身发沉,刀当啷落地,膝盖一弯跪在地上。
“青针锁穴,足可让他们半日动弹不得。”程高收针入囊,目光扫过人群里几个藏头露尾的身影——那些人刚要摸暗器,触到他冷冽的眼神,又缓缓缩回手。
涪翁抓起案上的《针辩录》,书页被风掀得哗哗响:“医道是什么?是《素问》里‘上工治未病’的仁心,是《灵枢》中‘针入三息’的精要!”他指向赵小山,玄针在阳光下折射出冷光,“不是你们锁在密室里的权柄,不是用来杀人的毒药!”
“说得好!”
人群最前排的老药商突然鼓掌。
他撸起袖子露出胳膊上的针疤:“十年前我儿子中了蛇毒,是涪翁用三针救回来的!什么医衡会,什么太医令,能比这手活人医术金贵?”
掌声像火星子滚过干草堆。
卖鱼的老丈拍着鱼篓喊“涪翁是活神仙”,抱孩子的妇人举着被涪翁治好的婴孩喝彩,连几个原本跟着赵仲玄来挑刺的年轻医者,也红着脸小声应和。
赵仲玄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他望着失控的人群,又瞥见程高正将口供往围观者手里传,喉间涌起腥甜。
突然,他的目光扫过后堂的竹帘——那里垂着半幅未干的《针经》抄本,墨迹还泛着潮气。
“拿下逆贼!”他突然暴喝,左手狠狠捏碎玉牌。
后堂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
程高猛地转头,正看见两个蒙脸人从后窗翻入,手里的短刃泛着淬毒的幽蓝——他们的目标,分明是案上那卷还沾着墨香的《针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