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被乌云啃去大半,程高背着周伯的手已经麻了,却不敢吭声。
他能听见王二狗的草鞋在青石板上蹭出的沙沙声,还有涪翁腰间那串铜铃——那是方才从刺客身上摘的,此刻正随着脚步发出细碎的响,像极了天禄阁檐角的风铃。
涪翁突然抬手。
程高抬头,只见前方官道被两辆翻倒的粮车堵死,火把在车后明灭,影影绰绰站着十多个持戈甲士。
王二狗的短刀地出鞘,刀身映出他泛红的眼尾:狗日的,连退路都封了!
涪翁没接话,指尖在程高怀里的《诊脉法》残稿上敲了三下。
程高立刻摸出块碎炭,借着月光在青石板上画出长安周边山势——这是师徒三人赶路时的老规矩,用医家穴位对应地形:是山隘,是险峰,是溪流。
你看。涪翁的脚尖点在下方,此处山壁有裂隙,去年给猎户治蛇伤时,他说能通到沣水。程高凑近一瞧,裂隙旁标着二字——那是督脉要穴,主通阳化气,正合打通山路的兆头。
王二狗把张存往肩上颠了颠:师父您说走哪条,咱就劈哪条!他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梆子响,七下,正是巡城卫换班的暗号。
涪翁的瞳孔骤然缩紧——这暗号他太熟了,当年在太医院值夜,每到子时三刻必响。
可今夜本该是五下,多出来的两下...
走野径。他拽过程高手里的炭块,在穴上重重画了个圈,程高护周伯,二狗断后。
山风卷着松针灌进领口时,程高才发现这野径比想象中难走。
崖壁上的青苔滑得像涂了油,王二狗的草鞋已经打滑三次,最后是涪翁反手扣住他后颈的风府穴,才稳住摇晃的身形。
师父,您说刺客会不会...程高的话被破空声截断。
一支淬毒弩箭擦着周伯的耳际钉进树干,箭尾的黑羽还在颤。
王二狗骂了句脏话,把张存塞进程高怀里,抄起短刀就要冲——涪翁却按住他手腕,指了指腰间的药囊:点苍术。
程高立刻反应过来,摸出火折子引燃囊里的苍术粉。
浓烟腾起的刹那,林子里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三五个黑衣刺客从树上摔下,脖颈处插着细如牛毛的银针。
赤针·命门。涪翁的声音像浸了冰水,苍术味掩了你们的汗腥,可你们的呼吸声比弩箭还响。他拾起刺客腰间的铜牌,刻着字的纹路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正是前日那恶少的族徽。
王二狗用刀尖挑起刺客的面巾,露出张青灰色的脸:师父,他们...他们中毒了?
弩箭淬的是乌头,可你们吸了苍术,反把毒气逼回他们肺里。涪翁将铜牌揣进怀里,赵仲玄急了,连死士都派出来了。
话音未落,林子里传来清越的咳嗽声。
柱国兄。
程高和王二狗同时转身。
月光从树缝漏下,照见个穿月白儒衫的中年男子,腰间挂着天禄阁的青玉鱼符——正是原校书郎张仲甫。
他手里攥着半卷《黄帝内经》,封皮上还沾着血。
仲甫?涪翁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你不是说要回南阳老家,守着你爹的药圃?
张仲甫的喉结动了动:赵仲玄烧了我家药圃,把我妻儿关在大牢...他说只要我带回《针经》,就放他们。他往前挪了半步,柱国,你我当年在天禄阁校书,抄坏了多少竹片?
你就当可怜我这把老骨头,把医典给我,我保证...
保证什么?涪翁的银针已经捏在指尖,保证赵仲玄拿到医典后,会烧了天禄阁剩下的《五十二病方》?
保证你妻儿能活着走出大牢?他突然欺身上前,银针点在张仲甫肘弯的曲池穴上,当年你说医典如命,现在倒成了命如医典
张仲甫的脸瞬间涨红,想喊却发不出声。
涪翁将《黄帝内经》从他手里抽出来,拍了拍封皮上的血:三日后,曲池穴自解。
若你还念着当年在油灯下校雠的日子...他顿了顿,就去大牢后巷的老槐树下,我留了半瓶解乌头的药。
王二狗看着张仲甫踉跄着消失在林子里,嘟囔道:师父,您就这么信他?
信的不是他。涪翁把医典塞进程高怀里,是当年那个为了校对字,在雨里等了三天采药农的张仲甫。
涪水的涛声渐近时,程高的鞋已经被露水浸透。
可等他们跑到渡口,只看见一堆还在冒烟的船板——唯一的渡船被泼了桐油,烧得只剩焦黑的龙骨。
王二狗一脚踹在岸边的破渔船上:奶奶的,连这破船都漏成筛子!话音刚落,船底响了声,竟露出块被青苔盖住的舱板。
他扒开青苔,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半桶桐油、两卷麻絮——正是修补船漏的家伙什。
天助我也!王二狗眼睛亮得像星子,扛起麻絮就往船上跑。
程高翻出药囊里的止血凝脂——这是用白芨、蜂蜡调的,平时止血,此刻竟能用来粘船缝。
涪翁则摸出银针,在船板的裂缝处连点七针:黄针·木气。
程高看见银针尖端泛起淡淡金光,原本开裂的木板竟像活了似的,缓缓闭合。
王二狗用麻絮蘸了桐油塞进去,拍着船帮喊:能走!
能走!
等三人把周伯、张存和医工们都扶上船时,东方已经泛起鱼肚白。
涪翁划着木桨,突然听见远处传来马蹄声——比昨夜更急,更密。
师父!王二狗指着岸,有人追来了!
涪翁没回头,只是摸出怀里的青铜古印。
印面不知何时又多了一行字:针藏未绝,火烬重生。他把古印塞进船底的暗格里,拍了拍程高的肩:记着,到了南岸,找背山面水的村子。
船离了岸,江风掀起涪翁的衣角。
程高回头望,长安的火光还在烧,像朵永不熄灭的花。
王二狗蹲在船尾补漏,突然说:师父,等咱们安顿好了,我想学扎风府穴——下次再有人堵路,我帮您断后!
涪翁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晨光:青针练熟了。他望着前方若隐若现的山影,轻声道,前面有个渔村,村里的老妇总说腿疼...该用试试。
船桨划破水面,荡开层层涟漪。
远处的马蹄声渐渐被涛声淹没,只余下青铜古印在暗格里,发出极轻的,叩击木梁的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