涪水下游的密林里,夜雾正漫过青石板。
程高扶着王二狗的肩膀,三人脚步放得极轻,可每一步踩断枯枝的脆响,都像敲在涪翁紧绷的神经上。
他忽然顿住,鼻尖微动——那缕若有似无的甜腥气,混着松脂味钻进鼻腔。
通灵草。涪翁低喝一声,手指在程高后背轻轻一推。
少年徒弟立刻会意,反手攥住王二狗的药杵,三人旋身隐入一丛野蔷薇后。
王二狗挠了挠后颈,药杵在掌心转得呼呼生风:师傅,啥草这么金贵?
比我捣的止咳散还香?
术士画符追踪用的。涪翁盯着程高腰间晃动的布囊,瞳孔微缩,沾了这草的气,就算隔座山也能追着味儿找过来。他话音未落,程高已扯下外衣抖了抖——几星鹅黄色药粉簌簌落进腐叶堆,在月光下泛着幽光。
王二狗的眼睛瞬间瞪圆:是方才那刀疤脸下的手?
我就说他那眼神不对!他抄起药杵就要冲出去,却被涪翁一把按住手腕。
老医圣指腹抵着他腕间寸关尺,触感滚烫:沉住气。
要清尾巴,得先让尾巴自己露出来。
他从怀里摸出医衡印,青铜纹路在掌心灼得发烫。
这是收程高为徒时浮现的第二枚残印,此刻竟隐隐透出几分焦躁,像被什么东西扰动了灵脉。
涪翁突然笑了,指节叩了叩程高肩头:二狗子,你带印先走。
沿着江边往上游,见到老槐树下的破船就躲进去。
那您和大师兄?王二狗攥紧印囊的手直抖,要打要杀我跟着!
要你当饵。涪翁屈指弹了弹他额头,他们要的是印,你带着跑,追的人自然跟你。
我和阿高在后面布个假息阵——他从袖中抖出七根玄针,针尾红绳在夜风中猎猎作响,用玄针引地气,能摹三道不同的气息。
到时候追的人分了心,咱们再反咬一口。
程高已经解下外袍系在腰间,赤针在指尖转出银弧:师傅放心,我护着二狗子到破船,再绕回来。
涪翁按住他手腕,玄针突然刺入脚边泥地,你留着。
假息阵要两人合力。他抬眼望进程高眼底,那里跳动着和当年自己一样的灼烈,记住,针引心脉,气随念走。
等我数到三,你就往东南方布虚步,我往西北。
王二狗还想说什么,却被涪翁塞了块生姜在嘴里:嚼着,压下你身上的药味。老医圣推了他一把,少年踉跄两步,回头时只看见两道残影没入林雾——一道是青衫翻卷的师傅,一道是赤针映月的大师兄。
林子里的虫鸣突然静了。
三息后,第一片落叶打着旋儿落在王二狗脚边。
他立刻猫腰钻进灌木丛,阴囊紧贴胸口,能清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远处传来枝叶被拨开的声响,沙沙的,像蛇在爬。
在这儿!粗哑的嗓音惊飞了宿鸟。
王二狗攥紧药杵,透过树叶缝隙看见三个人影:中间那个穿青布衫,身形微佝,像个老学究;左边是刀疤脸,右手按在腰间短刀上;右边的高个子扛着弩,箭头泛着幽蓝——正是方才在半山腰放冷箭的鹤顶红。
追那小的!刀疤脸挥了挥手,三人呈扇形包抄过来。
王二狗咬着生姜转身就跑,药杵磕在石头上迸出火星。
他能听见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能听见高个子拉动弩弦的轻响,可跑着跑着,突然觉得哪里不对——那三个人的脚步声,怎么分成了三路?
东南方有动静!老学究的声音从左边传来。
西北方有药香!刀疤脸的喝声在右边炸响。
王二狗猛地刹住脚。
月光下,林子里竟多出三道重叠的影子:一道往东南,一道往西北,还有一道正往他这儿直扑过来。
他后背抵上棵老松树,突然明白师傅说的假息阵是什么——玄针引动的地气,把三个人的气息拆成了三股,追的人反而迷了方向。
刘大人,您看这——刀疤脸的声音突然变了调。
王二狗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月光穿透林雾,照见树影里立着道青衫身影。
涪翁负手而立,玄针在指间流转如星,身后程高抱臂冷笑,赤针已经抵住刀疤脸后颈。
刘怀仁。涪翁的声音像淬了冰,天禄阁的校书郎,怎么和这些江湖人混在一处?
中间的老学究浑身剧震。
他抬起头,月光下那张脸虽添了皱纹,却正是当年和涪翁同校《黄帝内经》的同僚。
刘怀仁嘴唇发抖,突然扑过来抓住涪翁衣袖:柱国!
我找你找得好苦!
他们说你私藏医典,说你勾结反贼——
够了。涪翁反手扣住他手腕,玄针闪电般刺入风池穴。
刘怀仁的话卡在喉咙里,眼神渐渐涣散。
涪翁指腹按在他眉心,轻声道:你前夜醉倒在西市酒肆,醒了就该回家给夫人煎药。
程高上前扶住软倒的刘怀仁,低声问:师傅,他是被胁迫的?
当年天禄阁失火,是他用身子护着半卷《针经》残页。涪翁摸出枚蜜饯塞进刘怀仁嘴里,今日这一针,还他当年那半卷的情。他转头看向刀疤脸,赤针突然抵住对方喉结,说,谁让你们追的?
刀疤脸疼得额头冒冷汗:卫...卫家二公子!
他说只要拿到医衡印,赏黄金百两!
卫家?程高皱眉,那刘大人...
卫家的人没这么笨。涪翁抽回针,刀疤脸立刻瘫在地上咳嗽,他们是拿刘怀仁当幌子,引我们往错处查。他摸出怀里的铜印残片,对着月光和程高怀里的《医衡录》对照——残片边缘的暗纹突然泛出金光,在《医衡录》空白处映出一行小字:医祖殿非终,黄帝经藏太乙谷。
王二狗凑过来看,挠着头问:太乙谷?
是传说里黄帝授医的地方?
涪翁指尖抚过那行字,眼底泛起当年在天禄阁校书时的光:当年刘向大人校书,曾提过昆仑山脉有太乙谷,藏着上古医典。
只是典籍焚毁后,这线索也断了。他抬头望向密林深处,夜风卷着松涛声灌进衣领,看来卫家的人也知道这个传说,所以急着抢印。
程高握紧赤针:师父,我们去太乙谷?
涪翁将残片和《医衡录》收入怀中,医道传承,不能断在我们手里。他转身看向王二狗,少年脸上还沾着泥,眼里却亮得像星子,二狗子,明日天亮就收拾包袱。
咱们要走的路,比涪水还长。
王二狗用力点头,药杵在掌心敲得咚咚响:我这就去磨药杵!
再带十斤生姜,省得又被人下套!
程高笑着拍他后背:傻小子,该带的是针囊。
涪翁望着两个徒弟的背影,摸了摸怀里发烫的医衡印。
江风从林外吹来,卷着几星萤火往西北方去——那里,正是昆仑山脉的方向。
他眯起眼,仿佛看见云雾中露出半座石牌楼,牌楼上三个古篆在月光下若隐若现:太乙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