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散得极快,程高扶着李柱国走出墓道时,涪水江面上已浮起金鳞似的波光。
王二狗的粗布衫还沾着青冥弟子的血渍,却早把竹筐里的盐袋收得整整齐齐;赵子衡抱着酒坛的手仍在发抖,酒液顺着坛口往下淌,在青石板上洇出个歪歪扭扭的字。
师父,您后背的汗...程高的声音发颤,指尖触到粗布中衣时又缩了回来——那布料贴在皮肤上,凉得像浸过冰水。
李柱国没应。
他盯着掌心的玉印,青铜表面的纹路还在流动,九道山脉的轮廓逐渐清晰,中间的红点正对着脚下的黄泉医冢。
石壁上那行小字寻九脉归一之处,得医道不死之魂还在渗着石粉,被晨风一吹,簌簌落在他鞋尖。
太乙墟。他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青铜。
程高、二狗、子衡同时抬头——他们都听过这名字,在师父偶尔翻书时的低吟里,在老医匠们的传说中。
那是医道初创之地,是黄帝与岐伯论针的草庐,是所有医者的魂归处。
原来天禄阁的火,烧不尽的...李柱国的拇指摩挲过玉印上的山脉,右眼里的火又旺了些,是这里。
王二狗挠着后脑勺凑过来:师父,这破地图能当船票使?
咱明儿就划着渔舟去?
不是破地图。赵子衡突然插话,他盯着玉印投在地上的影子,酒坛地磕在石砖上,是...是医道在召唤。
李柱国抬头看他。
这小子跟了半年,总爱捧着《山海经》翻,此刻眼底亮得像淬了星子。
他突然想起天禄阁的夜,自己校书时,刘向的儿子刘歆也这样盯着竹简,说典籍有灵,终会寻到该读的人。
回医馆。他将玉印收进怀里,转身时衣摆带起一阵风,吹得程高额前的碎发乱飞,该做的事,得趁活着做完。
涪水医馆的竹帘被风掀起又落下。
程高煮的药汁在泥炉上作响,王二狗蹲在院角劈柴,斧头剁在槐木上的声音惊飞了两只麻雀。
李柱国坐在主位,玉印压在茶盏旁,青铜凉意透过木纹渗进掌心。
我要去太乙墟。他扫过程高泛白的指节,扫过二狗停在半空的斧头,扫过子衡攥皱的《汤液经》,但不是现在。
程高猛地抬头:师父是要...
医道传承,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李柱国抓起茶盏抿了一口,苦得皱眉——程高这小子总把药当茶煮,当年天禄阁烧了,我躲进渔翁的壳里;后来青冥派来抢,我缩在医馆的墙后。
可玉印告诉我...他拍了拍心口,医道要活,得有人传,得有火种。
王二狗把斧头往地上一戳:俺跟着师父!
挑水劈柴,背药箱子,啥都能干!
不止你。程高突然站起来,茶盏在桌上磕出脆响,师父既然得了医圣真传,何不开门收徒?
当年您拒了多少权贵求师帖,可天下还有多少像二狗这样的憨小子,像子衡这样的痴书生?
咱们聚齐天下医者,哪怕一人记一页,也能把《针经》补全!
李柱国盯着这个跟了三年的徒弟。
程高初来时有双畏缩的眼,现在那眼里燃着他当年在天禄阁见过的光——是校书时看到失传经方的光,是给濒死村妇下针时的光。
他突然笑了,笑得眼角的皱纹都堆起来,涪水医盟。
程高,你管收徒;二狗,你管护院;子衡,你管抄经。
明日起,医馆大门不关,凡怀仁心者,带半卷医书就能进门。
三个月后。
涪水医馆的青石板被踏得发亮。
穿粗布衫的农夫抱着高烧的娃冲进来,程高的赤针在大椎穴上一点,孩子的哭声立刻响得震瓦;穿儒生长衫的书生扶着咳血的老父跨门槛,赵子衡翻着《脉经》念浮而无力为虚,王二狗已经把药罐搬到了泥炉上。
再世华佗!有白发老妇跪在门口,手里攥着刚摘的野菊,我那瘫了五年的老头子,扎了七针就能扶墙走了!
李柱国蹲在江滩上补渔网,竹笠压得低低的。
身后医馆传来的人声像涨潮的水,漫过他的脚面。
程高跑来找他时,他正把最后一根竹篾穿进网眼:师父,又有三个从南阳来的医匠,带着《明堂孔穴图》的残本。
李柱国把渔网往江边一抛,溅起的水花打湿了程高的青衫,但记住——医盟收的是人心,不是名声。
夜来得静。
李柱国坐在医馆后堂,玉印在烛火下泛着暖光。
地图上的九道山脉愈发清晰,太乙墟的位置像颗跳动的红心。
他摸出怀里的旧绢帕,上面用朱砂写着张机 字仲景——那是二十年前在洛阳街头,他给个咳血的少年扎针时,少年塞给他的。
当年你说要勤求古训,博采众方...李柱国对着烛火吹了口气,绢帕上的字迹被吹得颤了颤,现在,该我去找你了。
窗外传来更鼓声,三更了。
他把玉印贴身收好,转身时瞥见案头新抄的《针经》,墨迹未干的九针十二原四个字,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夜漏已过三更,涪水医馆后堂的烛火忽明忽暗。
李柱国将最后一页新抄的《针经》压在镇纸下,指节叩了叩案头那卷泛黄的《七略·方技略》——这是他从天禄阁火场里抢出的残本,卷首医经者,原人血脉的字迹被烟熏得发焦。
该去见见张苍了。他对着窗外的涪水喃喃。
张苍是当年天禄阁同值的校书郎,虽不通医术,却因负责典籍目录编纂,见过太多秘辛。
三个月前整理医盟新收的《黄帝虾蟆经》时,残页里夹着半枚青铜鱼符,正是张苍的私印。
江风卷着湿意扑进窗棂,李柱国裹紧粗布外袍。
程高守在前厅值夜,药香混着他均匀的呼吸声飘进来;王二狗的鼾声从柴房传来,像闷在瓮里的雷;赵子衡许是又在翻《山海经》,东厢的烛火还亮着。
他摸了摸怀中发烫的玉印,轻轻推开后窗。
张苍的宅院在涪水上游的竹林深处。
李柱国踩着露水未干的青石板,远远便见院门上挂着两盏白灯笼——他记得张苍最厌素色,三年前还笑骂过白灯笼招鬼。
柱国兄。门内传来沙哑的招呼,张苍扶着门框站在阴影里,鬓角全白了,右手小指齐根而断,你终究还是来了。
李柱国的瞳孔微缩。
那截断指是天禄阁失火时的旧伤——为抢出一卷《扁鹊脉书》,张苍被塌下的梁木砸断了手。
他盯着张苍眼下青黑的阴影,突然伸手扣住对方手腕:你病了?
不是病。张苍抽回手,转身往院内走,竹杖点地的声音像敲在人心上,是被人下了咒。他推开正厅木门,案上供着三盏长明灯,灯芯燃得噼啪响,半年前有人寻我,说只要交出天禄阁未编目典籍的名录,就解我指上的毒。
我没应,他们便在我腕间种了蛊,每月十五子时,骨头缝里像有千万只蚂蚁啃。
李柱国的拇指无意识摩挲着袖中银针。
他在张苍腕间摸到了,那道若有若无的青线,正是青冥医会的蚀骨蛊——当年他们抢《针经》残卷时,用过同样的手段。
你今夜来,是为太乙墟。张苍突然笑了,笑得眼眶发红,二十年前你抱着被烧的医典在天禄阁哭,我就知道,这一天总会来。他从供桌下摸出个漆盒,打开时一股陈腐的书卷气涌出来,这是当年刘向大人未刊的《别录》副本,里面夹着段注记:太乙墟者,医道源也,藏医神于九脉之下,封其术以镇天数。
李柱国的呼吸陡然一滞。
他接过泛黄的绢帛,借着灯光看清上面的小字:医神者,上古大医,能令枯骨生肉、断脉重续,然其术逆阴阳,犯天忌,故黄帝与岐伯以九针为锁,封于太乙墟中。
锁了千年?他的声音发颤,那玉印上的九道山脉...
是说。张苍的竹杖重重砸在地上,我前日收到密信,说青冥医会的人在寻解锁之法。
他们要的不是医典,是医神的术!他突然抓住李柱国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肉里,柱国,你不能去!
那地方...那地方根本不是医道圣地,是...
院外忽有夜枭长啼。
李柱国反手扣住张苍的脉门,银针已抵在对方极泉穴上——这是他方才摸到的,张苍后颈有枚朱砂痣,位置与青冥医会的耳目印分毫不差。
他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你方才那些话,有几句是真?
张苍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黑血,染脏了李柱国的衣袖:他们...他们在我饮的茶里下了鹤顶红...他踉跄着抓住李柱国的衣襟,太乙墟...锁的不是医神,是...话音未落,整个人重重栽倒在地,后颈的朱砂痣诡异地泛起幽蓝。
李柱国蹲下身合上张苍的眼睛。
他在死者掌心发现半枚青铜鱼符,与三个月前残页里的那枚严丝合缝——原来张苍早就在传递消息,直到最后一刻都在拖延时间。
夜风卷起供桌上的绢帛,封其术以镇天数几个字被吹得飘起来,落在张苍染血的手背上。
青冥医会。李柱国将鱼符收进怀中,转身时带翻了长明灯。
火焰舔上供桌的瞬间,他瞥见梁上垂着根细如发丝的银线——有人在监听。
第二夜,涪水医馆外的老槐树上多了串风干的茱萸。
王二狗蹲在墙根啃玉米,突然把玉米棒子往地上一摔:师父!
树杈上那鸟不对劲!
李柱国正在教赵子衡认太渊穴,闻言抬头。
那只灰斑鸠的爪子上系着红绳,正是青冥医会的信鸽标记。
他冲程高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掀开窗子,赤针破空而出,精准钉在斑鸠尾羽上。
明日寅时,我带二狗去上游采石菖蒲。李柱国故意提高声音,子衡,你守着医馆,别让那锅补心汤熬糊了。
寅时三刻,涪水江畔的芦苇荡里,王二狗攥着砍柴刀的手直冒汗:师父,这地儿比咱上次遇野熊的林子还瘆得慌。他话音未落,十数道黑影从芦苇丛中窜出,青冥医会的玄色劲装在晨雾里若隐若现。
来了。李柱国的玄针从袖中滑出,在掌心转了个圈,二狗,护好后路。
这是场短兵相接的恶战。
青冥弟子的柳叶刀带着腥风劈来,李柱国的银针却更快——,两针下去,最前面的两人便瘫在地上抽抽;王二狗的砍柴刀舞得虎虎生风,刀背磕在敌人手腕上,声里,三柄刀同时落地。
留活口。李柱国低喝。
程高不知何时从芦苇荡另一侧包抄过来,赤针点中最后一人的哑门穴——正是方才在医馆外盯梢的青冥小头目。
说,谁派你们来的?李柱国的银针抵住对方气海穴再不说,我让你尝尝玄针乱脉的滋味。
小头目额角的汗大颗大颗往下掉:是...是医主大人!
他说涪翁手里有太乙墟的地图,要我们...他突然剧烈抽搐,嘴角渗出黑血,大人...在长安...等您...
李柱国的银针地落在地上。
他扯开小头目衣襟,心口处纹着条衔尾蛇——这是当年王莽新朝秘卫的标记。
原来青冥医会不过是棋子,真正的幕后黑手,藏在长安的宫阙里。
启程前夜,涪水医馆的灯火彻夜未熄。
程高蹲在灶前添柴,火光映得他眼眶发红:师父,我跟您去。
医盟刚立,不能散。李柱国将《针经》新抄本交到他手里,你守着医馆,守着这些愿意学医术的孩子。他转向王二狗,后者正往包袱里塞晒干的野果,二狗,到了长安别贪吃,看见糖葫芦也得先护着子衡。
赵子衡抱着《山海经》站在门口,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师父,我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