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底的琴音像条无形的线,顺着耳道往王二狗脑子里钻。
他原本紧攥《针经》的手渐渐松开,竹片边缘硌得掌心生疼都没察觉,只觉得四周的黑暗软得像云,连呼吸都带着甜丝丝的药香——和三年前雪野草庐里,师父熬的那锅参茸汤一个味儿。
好美......他嘴唇翕动着吐出半句话,眼尾的泪痣跟着颤了颤。
后颈突然一凉,是根细若牛毛的银针扎进了神庭穴,刺痛顺着百会穴直窜天灵盖。
王二狗打了个激灵,抬头正撞进师父淬冰似的目光里。
摄魂曲。李柱国的拇指抵着针尾轻轻一旋,青铜针囊还敞着,十二根清灵针在洞壁反光里泛着冷光,专挑人心最软处戳,你方才若再陷半刻——他没说完,指尖在王二狗喉结上点了点,少年立刻摸到自己后颈的冷汗,黏糊糊浸透了衣领。
琴音又扬了个调,这次裹着股松木香。
王二狗的耳鸣突然停了,却听见清晰的婴儿啼哭——是上个月在张寡妇家,那个脐带绕颈的小娃。
他下意识要摸针囊,可视线扫过洞壁时,呼吸猛地顿住。
青黑色的岩壁上,不知何时浮起团团雾气。
雾气里有人影在动:穿深衣的老医正抱着竹简冲他笑,发间的玉簪闪着和天禄阁烛火一样的光;梳双鬟的小婢女端着药碗,碗里的药汁晃啊晃,溅在她绣着芍药的裙角上;还有程远——程高的父亲,那个在战乱里为护医典被流箭穿胸的武夫,此刻正拍着程高的背,少年程高的脸还带着未褪的婴儿肥,正举着冻得通红的手喊。
师父!
他们都......王二狗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那些影子太真了,程远腰间的铜剑穗子还在晃,小婢女的裙角沾着的药渍形状,和他记忆里师父给她包扎时蹭上的一模一样。
李柱国的脚步顿住了。
他望着岩壁上晃动的影子,喉结滚了滚。
天禄阁的火舌突然在眼前闪过,他看见自己抱着半卷《黄帝内经》冲进火场,老医正拽着他的衣角喊莫要再进,小婢女举着铜灯追出来,灯油泼在他脚边,烧得鞋面滋滋响。
后来程远背着程高跪在雪地里,程高的手指冻得像胡萝卜,按在他草庐的木门上,每道指痕都渗着血。
心魔。他说,声音比洞底的风还冷,可攥着针囊的手背暴起青筋,你当太素遗踪是慈悲庙?
这洞要试的,是医道根基。
话音未落,程高的影子突然从岩壁里走了出来。
少年程高的脸渐渐变成现在的模样,眉峰像刀刻的,眼尾还留着当年雪地跪求时的红,他一声跪在李柱国脚边,仰头时眼眶里蓄着泪:师父,救救我。
王二狗倒抽一口冷气。
他上个月才跟着程高去邻县治瘟疫,师兄现在该在百里外的竹棚里给产妇接生,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他伸手要拉程高,手却直接穿进了影子里,像捞过一捧水。
李柱国的指尖在心脉封针上停了三息。
他看见程高咳血的样子——那是去年秋天,师兄为救染疫的孩童自己中了瘴气,咳出来的血里带着碎肺叶。
他又看见程高在月光下抄《针经》的侧影,竹片上的字被墨汁晕开,像团化不开的雾。
你早该明白。他蹲下,食指按住程高影子的眉心,医者救的是病,不是命。影子突然扭曲起来,程高的脸裂成碎片,露出底下张牙舞爪的黑纹。
李柱国手腕翻转,银针地扎进自己膻中穴,鲜血顺着锁骨往下淌,在粗布短褐上洇出朵红梅。
洞壁的影子开始剥落。
老医正的玉簪碎成星子,小婢女的药碗落地,程远的铜剑穗子烧起幽蓝的火。
王二狗看着师父苍白的脸,突然想起三年前雪夜,师父也是这样咬着牙给程高渡气,当时他后背的汗浸透了三层棉衣,现在他胸口的血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琴音突然低了八度,像琴弦被人猛地攥住。
李柱国拔下膻中穴的针,血珠顺着针尖滴落,在青石板上溅出个小坑。
王二狗这才发现,师父的指节白得像骨瓷,可捏着针的手稳得像钉进石头里。
李柱国擦了擦针上的血,转身时粗布袖子扫过王二狗的肩,真正的考验,才刚开始。
洞底的琴音还在响,却没了方才的绵软。
王二狗摸着怀里重新攥紧的《针经》,突然听见琴弦崩断的轻响——不是错觉,他分明看见师父的瞳孔缩了缩,像听见什么极紧要的动静。
前面的黑暗里,有什么东西在等他们。
洞底的琴音在某个刹那突然拧成一根细弦,地绷断。
王二狗耳膜嗡鸣,后颈的冷汗顺着脊椎滑进腰带,他下意识去摸腰间针囊,却发现师父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挡在他身前——李柱国的脊背绷成一张弓,粗布短褐被洞风掀起,露出锁骨处未干的血渍,像朵凝固的红梅。
出来吧。他的声音像淬过冰的青铜,撞在洞壁上溅起回音。
黑暗深处泛起涟漪。
一个穿素白襦裙的女子踏着青雾走出来,腰间玉佩无音,怀抱的七弦琴却泛着幽光,连琴面的断纹都清晰可见。
她的面容被一层薄纱罩着,唯余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是两盏浸在寒潭里的灯:你若动情,便会死。
王二狗的手指在针囊上掐出月牙印。
他分明看见师父的喉结动了动——三年前程高咳血那晚,师父也是这样,替师兄渡气时喉结总在颤抖,像吞了把烧红的铁砂。
可下一刻李柱国笑了,笑声撞得洞壁簌簌落石:我若无情,也不配称医。
他抬手,青铜针囊坠地。
十二根清灵针浮在半空,最顶端那枚泛着蜜蜡似的暖光——正是王二狗从未见过的。
针身流转的纹路突然活了,像有金线在皮下游走,王二狗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这才惊觉师父的手在抖,不是害怕,是激动,指节发白却把黄针攥得死紧。
女子的指尖划过琴弦。
没有声音,却有刀。
王二狗眼前炸开无数银星,喉间突然腥甜——那是被音波震裂的毛细血管。
他踉跄后退半步,撞在湿滑的岩壁上,却见师父的黄针已竖在眉心。
李柱国闭着眼,额角青筋暴起如蚯蚓,黄针震颤的频率与女子的琴音渐渐重合,洞中的气流被搅成旋涡,吹得王二狗的碎发糊在脸上。
玄针续脉是守,黄针引气是攻。李柱国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当年在天禄阁,老医正说黄针要等医心通天地才能用......他突然睁眼,瞳孔里映着女子的琴,今日倒要看看,这幻境的天地有多大!
琴弦地断了一根。
女子的身形晃了晃,面纱被气浪掀开一角,王二狗看见她左颊有道淡白的疤痕,形状像朵未开的芍药——和记忆里那个端药碗的小婢女一模一样。
他喉咙发紧,正要喊师父,却见李柱国的黄针突然脱手。
不是飞,是。
黄针穿透琴面时,王二狗听见骨裂般的脆响。
女子怀里的琴瞬间崩成齑粉,她低头望着胸口的针,面纱彻底飘落,露出的面容让王二狗如坠冰窖——那分明是他自己,十二岁那年在街头讨饭时的模样,脸上还沾着馊粥的痕迹。
原来......李柱国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你不是要我无情,是怕我忘了为何动情。
女子的身影开始消散,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
洞壁突然泛起金光,王二狗眯起眼,看见青黑色的岩壁上浮现出一幅画卷:云蒸霞蔚间,一个穿深衣的老者持针而立,脚下跪着三个弟子,最前面那个分明是程高,后面跟着的......好像是他自己。
李柱国的手缓缓抬起来,指尖几乎要碰到画中老者的衣袂。
王二狗听见他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这才惊觉——画里的人,分明和记忆里天禄阁老医正有七分相似。
医者之道......李柱国的声音发颤,像是终于摸到了某根绷了二十年的弦,非无情人,而是知情而守心。
画卷突然发出的轻响。
王二狗抬头,看见画轴正缓缓卷起,露出后面一道青石门。
门上浮雕着九只玄鸟,门楣四个篆字在金光里流转:医道归元。
李柱国伸手按在门上。
门纹丝不动,却有股热流顺着掌心窜进经脉,像当年老医正用内力替他温经时的触感。
王二狗望着师父微颤的背影,突然想起三年前雪夜,程高跪在草庐外时,师父也是这样站在门后,手按在门板上,指节发白却迟迟不肯推开。
进去吧。李柱国回头,眼里的光比洞外的日头还亮,该看看,老祖宗留下的医道,到底有多深。
王二狗攥紧怀里的《针经》。
他听见门后传来流水声,不是涪水的呜咽,倒像是......天地呼吸的声音。
李柱国的手刚要发力,石门却自己裂开条缝,门内涌出的风卷着他的衣角,带起地上的青铜针囊,十二根清灵针地落进囊里,像是在应和什么。
洞外的天光突然透进来,王二狗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洞顶的石缝里已经爬满了青苔,绿得像浸在春水里。
李柱国侧过身,朝他伸出手。
少年望着那只沾着血渍、爬满老茧的手,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师父时,他蹲在涪水滩上给渔婆治腿疾,也是这样伸手接过她递来的鱼,掌心还沾着草药汁。
李柱国说。
王二狗握住那只手。
石门后的黑暗里,有什么在等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