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雾裹着松针的苦香往衣领里钻,李柱国的靴底碾过片带露的枫叶,碎叶汁的青涩味突然刺进鼻腔——不对。
他脚步微顿,眼角余光扫过身侧飘飞的落叶:本该被山风卷成螺旋的叶瓣,此刻竟在三尺外的枝桠间打了个诡谲的旋儿,像被无形的手拨弄。
别说话,继续走。他压低声音,掌心悄悄按上腰间的玄针囊。
王二狗正攥着半卷竹简往怀里塞,闻言喉结动了动,刚要抬头,就见师父眼尾的细纹绷成两道冷刃,到嘴边的怎么了又咽了回去。
少年的脚步刻意放重,踩得枯枝噼啪响,可耳尖却竖得老高——他听见了,除了山风掠过松涛的哗哗声,还有种极轻的响,像蛇信子扫过石缝。
李柱国的拇指在针囊暗扣上摩挲。
十年前长安街头,玄色斗篷人留下的针意,此刻正顺着山风往他后颈爬。
那时他替太医院令治偏头疼,银针刚扎进风池穴,窗外就飘进根三寸长的青铜针,钉在案头《黄帝内经》卷首,针尾缠着半缕血线。
后来天禄阁失火,他抱着半箱残卷往外冲时,又在瓦砾堆里捡到同样的青铜针——韩慎之的人,专爱用青铜淬毒,针尾刻着字小印。
到山涧了。王二狗的声音带着点发颤的兴奋,他弯腰掬起捧水,指缝间漏下的水珠在月光里串成银线。
李柱国蹲下身,装出喝水的模样,眼角却扫着左侧三十步外的老栎树——树后那片草叶,分明比刚才低了半寸。
他指尖在水面轻轻一搅,荡开的涟漪里映出树影中晃动的黑靴尖。
累了就歇会儿。他扯了扯袖口,藏在袖中的寒芒银针顺着掌纹滑进指缝。
王二狗不明就里,刚要掏干粮,就见师父突然甩袖——那枚细如牛毛的银针破空而出,带起的风声刮得他耳尖生疼。
老栎树后传来闷哼,紧接着是重物砸地的闷响。
王二狗手里的干粮掉在地上,他扑过去时,只见个穿皂色短打的汉子正捂着左肩打滚,银针深深扎进他锁骨下方,血珠子顺着针尾往外冒,把青灰色的衣襟染成暗紫。
李柱国的玄针已经抵在汉子喉结上:动一下,针入寸许,你这一辈子就只能喘气了。他话音未落,另一只手的食指已点在对方穴上,汉子立刻瞪圆了眼,张着嘴却发不出声,只剩喉咙里响。
师父,他......王二狗蹲下来,借着月光看清汉子腰间的布囊——边角绣着半朵残梅,梅芯处有个模糊的字。
李柱国用玄针挑起那抹残绣,针尾在布面上压出道白痕:韩慎之的私兵,三年前在南阳劫过医商队,我用赤针废了他们领队的手太阴肺经。他指尖在汉子心口膻中穴上一按,汉子疼得弓起背,额角的汗珠子砸在落叶上。
看来那老匹夫还记着《针经》残卷。李柱国扯下汉子的束发带,把他的手反绑在栎树树干上。
王二狗这才发现,汉子靴筒里还藏着把淬毒的短刃,刃尖泛着幽蓝的光。师父,他会不会还有同伙?少年攥紧了腰间的柴刀,刀把被手心的汗浸得滑溜溜的。
李柱国突然笑了,那笑里带着点寒芒,但他现在是根线,能牵出藏在更暗处的耗子。他从针囊里摸出根比头发丝还细的银针,针身泛着诡异的青金色,在月光下像条游动的小蛇。
王二狗盯着那根针,突然想起半月前师父说过的迷魂针——扎进神庭穴,能让人把藏在肚子里的事,一桩桩都倒出来。
山风突然转了方向,吹得老栎树的枝叶沙沙响。
被绑着的汉子盯着那根青金针,额角的汗突然成串往下掉,喉咙里的声里多了丝哭腔。
李柱国把针在指尖转了两圈,突然收进袖中:先回医庐。他拍了拍王二狗的肩,把你怀里的竹简再包层油布,别让露水浸了。
王二狗弯腰捡干粮时,瞥见师父袖中那点青金反光。
他张了张嘴,终究没问——他知道,等月上中天时,师父会在医庐的密室里,点上三柱安息香,然后......
山涧的水声突然变得湍急,像有人在暗处磨着什么利器。
李柱国走在前面,玄针囊里的针突然集体轻颤,那震颤里混着丝若有若无的慌乱,倒像是在催促他快点,再快点。
山雾在医庐的竹窗外凝成细珠,顺着青竹纹路往下淌。
李柱国推开门时,密室里的安息香刚燃到第三寸,青烟缠在梁上的铜灯盏周围,把王二狗的影子拉得老长——少年正踮脚够案头的陶壶,听见动静手一抖,陶壶磕在青瓷药碾上,一声。
慌什么?李柱国反手闩上门,玄针囊在腰间撞出轻响。
他解下斗笠,草屑混着松针簌簌落在青砖地上,目光却始终锁着被王二狗按在木凳上的汉子——对方左肩的血已经凝成紫痂,喉间还卡着穴的滞涩,见李柱国走近,脖颈拼命往后仰,后槽牙咬得咯咯响。
王二狗抹了把额角的汗,柴刀往地上一拄:师父,这小子刚才还想咬我手腕。他卷起袖子,腕上果然有道浅浅的牙印,泛着青红。
李柱国没接话,指腹在针囊上一叩,那根泛着青金的迷魂针便地弹进掌心。
针身映着烛火,在汉子瞳孔里晃出一道幽光,他突然剧烈挣扎,木凳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按住他。李柱国的声音像浸了冰水,王二狗立刻扑上去,膝盖压在汉子腰上,双手扣住对方手腕。
少年的指节因用力泛白,却听见师父低笑:不用这么死力,他现在比刚孵出的雏鸡还软。说罢屈指一弹,迷魂针带着破空声扎进汉子穴——针尖才没入皮肤半分,汉子的眼睛突然瞪得溜圆,眼白上爬满血丝,接着又缓缓垂下,像被抽了筋骨的傀儡。
你叫什么?李柱国俯下身,指尖捏住汉子下颌。
烛火在他眉骨投下阴影,声音却放得极轻,像哄睡哭闹的孩童。
汉子的嘴张了张,漏出含混的气音:刘...三。
刘三,你跟着谁混饭吃?李柱国的拇指在对方神庭穴上轻轻打圈,是韩慎之?
还是韩慎之背后的人?
刘三的眼珠在眼皮底下快速转动,喉结滚动两下:主...师尊...他的舌头像打了结,归元...观...藏经阁...
归元观?王二狗的声音陡然拔高,柴刀地砸在地上。
李柱国回头瞪了他一眼,少年立刻捂住嘴,耳尖红得要滴血。
李柱国转回头,指尖加重了几分:藏经阁里有什么?
针...经...刘三的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淌,师尊说...老匹夫的《针经》残卷...藏在藏经阁地...窖...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迷魂针在印堂穴微微震颤,疼...疼...
李柱国的瞳孔骤缩——十年前天禄阁大火,他从火场背出的半箱残卷里,确实有半页《针经》提及归元观三字,当时只当是前朝道观的闲注,不想竟成了线。
他正要再问,刘三的眼皮突然剧烈跳动,原本涣散的眼神慢慢聚起焦距。
收针!李柱国低喝一声,屈指一勾,迷魂针地飞回针囊。
刘三猛地挺直腰,像被人兜头浇了盆冰水,浑身筛糠似的抖,盯着李柱国的眼神里全是恐惧:你...你给我下了什么邪术?
邪术?李柱国扯过案上的粗布,慢条斯理擦着指尖,我不过让你说了几句真话。他突然探手扣住刘三穴,内力顺着指腹涌进去,刘三的眼睛翻了翻,软成一滩泥。
王二狗慌忙去扶,却被李柱国拦住:丢到山路口的老槐树下。
师父,不杀他?王二狗抱着刘三的腰,分量压得他踉跄两步。
李柱国已经走到门口,玄针在指尖转得飞快:杀了他,谁给归元观报信?他推开门,山风卷着松涛灌进来,去把我那柄锈剑取来。
王二狗把刘三丢在老槐树下时,月亮刚爬上东山。
李柱国握着锈剑站在路口,剑刃在月光下泛着钝光——说是剑,不如说是块铁片,剑柄缠着的粗麻都发了霉。
他反手用剑脊在树干上一蹭,地一声,树皮裂开道细缝,露出里面新鲜的白木,针形刻痕在月光下若隐若现。
师父这是?王二狗凑过来,鼻尖几乎碰到树干。
李柱国把锈剑往腰里一插:等刘三醒了,他的同伙会来寻他。他指腹抚过刻痕,他们顺着山路走,这针印就是灯,引着他们把路走得明明白白。
王二狗突然拽了拽他的衣袖:那边树影动了!
李柱国转头时,山风正卷着几片枫叶掠过老槐树。
树后那道黑影闪得极快,只来得及看清半片玄色衣角——和十年前长安街头,钉在《黄帝内经》上的青铜针尾,缠着的血线颜色一模一样。
回医庐。李柱国拍了拍王二狗的肩,脚步却慢了半拍。
他望着东山月,月光在眼底碎成冷芒,该主动出击了。
山路上的针形刻痕被夜露浸得发亮,像一串埋在暗处的星子,正顺着山风的方向,往更深的林子里延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