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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被松针割成碎片,落进涪翁青衫的褶皱里。

王二狗抱着药箱走在后面,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踩断枯枝的动静还响——三天前离开石寨时,师父说要抄近道回渔村,可这林子里的风越吹越怪,刚才还往西北去,这会儿突然兜头灌进后颈,像有只无形的手在扒拉衣领。

有人跟着。涪翁的声音突然压下来,像片被露水打湿的竹叶。

王二狗的后颈立刻起了层鸡皮疙瘩,药箱边角磕在小腿上,疼得他倒抽冷气,却硬是没敢出声。

他看见师父的手指在袖中动了动,那是摸银针的惯常动作,装累,靠左边那棵老栎树。

王二狗立刻踉跄两步,膝盖重重撞在树干上,疼得眼眶发热。

他偷眼去看师父,见涪翁背对着自己,右手拇指在食指根节蹭了蹭——那是当年教他认太渊穴时的手势。

借着树影掩护,他看见师父的袖口滑出半寸银光,针尖轻触地面,顺着草根方向没进泥土,一共七下,每一下都比前一下浅三分。

林子里的虫鸣突然断了。

王二狗喉结滚动,听见风里裹着极轻的脚步声,像春蚕啃桑叶,可再轻也掩不住规律——三长两短,三长两短,是巡夜队的暗号。

他攥紧药箱的手沁出冷汗,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却见师父歪了歪头,嘴角扯出半分笑,像看见调皮的孩童藏在门后。

李柱国,你盗走医典,还想全身而退?

声音从树顶砸下来。

王二狗猛地抬头,看见七道黑影从不同方向坠地,靴底碾碎松针的脆响惊飞了两只夜枭。

为首那人穿着玄色劲装,左脸有道蜈蚣似的伤疤,从眉骨直贯到下颌,月光照上去,那道疤竟泛着青紫色——是毒伤未愈的痕迹。

赵无咎。涪翁慢悠悠吐出三个字,手指还搭在树干上,韩慎之的伤养好了?

上个月在南阳,我扎他章门穴时,可是留了三分力的。

赵无咎的伤疤突然抽搐起来。

他腰间铁剑地出鞘半寸,寒光映得王二狗眯起眼:韩大人说了,活要医典,死要你尸。他身后六个黑衣人同时踏前半步,鞋底与地面摩擦的声响里,王二狗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他们站位正好封死了前后左右的退路。

涪翁突然笑了。

他松开扶树的手,青衫下摆被风掀起,露出脚边七枚半隐半现的银针,针尖全部朝着赵无咎的方向:你们倒是执着,可惜——他脚尖轻轻一挑,最靠前的那枚银针突然震颤,没用。

林子里的风地转了向。

王二狗被吹得踉跄两步,抬手遮住眼睛,再睁眼时,只见那六个黑衣人像是被抽了腿筋似的,一个个踉跄着栽倒。

最左边那个扑向王二狗的,膝盖刚要触地,突然发出一声闷哼,双手死死掐住脚踝——那里正对着太冲穴的位置,皮肤下隐约透出银针的反光。

五气封脉。涪翁的声音里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得意,足太阴脾经、足少阴肾经、足厥阴肝经...你们踩中了哪条?他望着赵无咎,后者的铁剑已经完全出鞘,却怎么也迈不动步,每往前挪半寸,小腿肚就像被火钳夹着,哦,赵统领踩的是足阳明胃经——穴在陷谷,我扎深了三分。

赵无咎额角暴起青筋。

他突然挥剑劈向身侧的黑衣人,那倒霉蛋被剑锋擦过手臂,惨叫着滚进草丛。

借着这股冲力,赵无咎硬撑着往前扑了三步,铁剑直指涪翁咽喉:老匹夫!

你以为...啊!

他的话卡在喉咙里。

王二狗看见师父的手指在身侧虚点,赵无咎的剑突然落地。

他捂着胸口踉跄后退,嘴角溢出一丝血沫——那里正是膻中穴的位置,刚才还挺得笔直的脊背,此刻佝偻得像张弓。

玄针震脉。涪翁低头掸了掸青衫上的松针,韩慎之没告诉过你?

我这针,专挑练过武的人下手——内力越深厚,穴位越敏感。他抬眼望向赵无咎,月光落进他眼尾的皱纹里,比银针还亮,现在,你还觉得...能带走我?

赵无咎的伤疤还在抽搐。

他突然弯腰抓起铁剑,却在触到剑柄的瞬间,整个人瘫软在地。

王二狗这才发现,他的双腿正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刚才那三步,已经让被封的经脉彻底乱了。

涪翁缓步上前。

王二狗抱着药箱跟在后面,看见师父袖中又滑出一枚银针,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

赵无咎抬头盯着那枚针,喉结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却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血沫溅在青石板上,开出几簇妖异的花。

师父。王二狗轻声唤了句,声音里带着点发颤的兴奋。

他看见涪翁的银簪在发间一闪,像颗没被战火烧尽的星子,而那枚银针的针尾,似乎浮起了极淡的金纹——像是二字的起笔。

林子里的风又转了方向。

这次带着点潮湿的腥气,是涪水的味道。

王二狗望着师父的背影,突然听见远处传来夜枭的啼叫,一声比一声凄厉,像在预告什么。

他低头看了眼怀里的药箱,沈知秋埋在老槐树下的青铜印突然浮现在脑海里——那印上的纹路,好像和师父银针上的金纹有点像。

涪翁的脚步顿了顿。

他望着黑沉沉的林深处,那里有几点火光正在移动,像极了当年天禄阁焚毁时,从火海里飘出来的纸灰。

他指尖的银针微微震颤,那是玄针在警示——真正的麻烦,才刚刚开始。

把药箱抱紧。他头也不回地说,声音里带着点笑意,该清的旧账,总得一桩桩算完。

赵无咎在身后发出含糊的呜咽。

王二狗抱紧药箱,看见师父的银针已经抵住了赵无咎的人迎穴,针尖离皮肤不过半寸,却迟迟没有落下。

月光透过树影洒在银针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影子,像条即将苏醒的蛇。

林外传来更清晰的脚步声。

这次不是伪装的虫鸣,是马队踏碎晨露的声响。

林外马队的铁蹄声碾碎了最后一丝虫鸣。

赵无咎的喉结在月光下剧烈滚动,他能听见自己经脉里传来细若游丝的断裂声——那是涪翁先前封脉的银针在作祟。

此刻涪翁的影子笼罩下来,像片压在头顶的阴云,他突然想起三个月前在南阳城,韩慎之捂着渗血的章门穴说那老东西的针专挑习武人的死穴,当时他还笑韩大人胆小,如今才知什么叫针入三分,痛彻六腑。

天池、曲池、少海。涪翁的声音像在数算菜圃里的葱苗,指尖的银针却精准刺入赵无咎颈侧、肘弯、臂弯三处要穴。

第一针下去时,赵无咎还能咬着牙闷哼,第二针穿透少海穴时,他的整条右臂突然麻得像泡在冰水里,铁剑坠地;第三针入天池穴的瞬间,他感觉有团火从胸腔烧到喉头,终于忍不住喷出半口黑血——那是被封的毒伤在反噬。

疯子!

你这是要废了我!赵无咎抓着草根的指节泛白,后槽牙咬得咯咯响。

他看见涪翁的瞳孔里映着自己扭曲的脸,忽然想起石寨里那些被涪翁救治的村民说过的话:那渔翁扎针时,眼里像烧着两团火,烧的是人间不平事。此刻这团火就烧在他的经脉里,每寸血肉都在替他过去做的恶受刑。

涪翁的银针在月光下划出银弧,最后一枚刺入赵无咎阳陵泉穴时,他忽然停了手。

指尖的银针微微震颤,像是在回应赵无咎的骂声。疯子?他弯腰拾起赵无咎的铁剑,剑刃在两人之间划出半道寒光,当年王莽烧天禄阁,你家主子带人抢医典时,怎么没人说他们是疯子?他的拇指碾过剑脊,血珠顺着指缝滴在赵无咎手背,医典是活人用的,不是给你们换功名的。

赵无咎突然打了个寒颤。

他想起半月前在驿站,韩慎之抱着从火场抢出的半本《黄帝内经》狂笑,说有了这东西,能换个五品医正;想起自己带人砸了三个医馆,就为逼老医正交出家传针法——原来那些被他踩碎的医书、被他打断的医腿,此刻都化成了涪翁针下的痛。

起来。涪翁突然甩袖,玄色劲装的衣角扫过赵无咎的脸。

他从袖中摸出枚寒芒银针,针尖泛着幽蓝的光,我不杀你。

赵无咎瞳孔骤缩。

他见过这种针——上个月在南阳,有个抢医典的小头目被扎了这针,额间留了道浅痕,之后每逢阴雨天,那道痕就像被火烧,痛得满地打滚。你...你想怎样?他的声音带着破音,先前的狠劲全泄了。

涪翁的银针点在他眉心。

凉意顺着皮肤渗进头骨,赵无咎本能地想躲,却发现被封的经脉连缩脖子都做不到。这针叫。涪翁的指腹压在针尾,回去告诉韩慎之,再派你们这些爪牙来抢医典,下次就不是闭穴三天,是断他任督二脉。他突然屈指一弹,银针地没入赵无咎发髻,滚吧。

话音未落,林外传来马队喝止声:停!

前面有打斗!赵无咎像抓住救命稻草,连滚带爬往马队方向挪。

他爬过草丛时,涪翁留在他阳陵泉穴的银针突然一震,疼得他栽进泥坑,却不敢耽搁半分——他听见身后传来布料摩擦声,是涪翁弯腰捡药箱的动静,更是他不敢回头的催命符。

王二狗抱着药箱,目光追着赵无咎的狼狈背影。

他注意到师父的银针尾端又多了道金纹,像片刚抽芽的柳叶,和他藏在药箱夹层里的青铜印纹路隐约重合。师父,那针...他刚开口,就被涪翁抬手止住。

涪翁侧耳。

林深处传来极轻的衣袂破空声,像片被风卷起的落叶,却比落叶沉三分。

王二狗屏住呼吸,看见师父的银簪突然泛起微光——那是玄针境的医者感知天地气血的征兆。

有人。涪翁的声音压得极低。

王二狗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树影里立着道青灰色身影,腰间悬着柄竹节纹药锄,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那身影见被发现,竟不躲不避,抬手冲涪翁抱了抱拳:好一手玄针震脉,难怪能让医典在乱世里活下来。

王二狗的手心沁出冷汗。

这声音他没听过,但那柄药锄...他突然想起半年前在市集,有个白胡子老头用竹锄挑着药担,说真正的医道不在皇宫,在民间,当时师父还盯着那药锄多看了两眼。

涪翁的指尖轻轻叩了叩腰间的鱼篓——那是他遇险时的暗号。

王二狗立刻缩到他身后,药箱里的青铜印突然发烫,隔着布面烙得他手背发红。阁下是谁?涪翁的语气依旧漫不经心,可王二狗知道,师父的拇指正在袖中摩挲银针,半夜蹲在林子里听壁角,是想学针术,还是想抢医典?

青灰身影轻笑一声,转身隐入树影。

风卷着他的话飘过来:在下只是好奇,当年天禄阁的校书官,怎么把医道扎出了仙气。话音未落,林子里响起清越的鹤鸣,等王二狗再看时,那身影已没了踪迹。

涪翁望着空处,眼尾的皱纹拧成了结。

他伸手摸了摸王二狗发烫的手背,又瞥向药箱——青铜印的热度透过布料传来,和他体内的医道传承印产生了共鸣。比沈知秋更可怕的。他突然低笑,声音里却没半分笑意,来了。

王二狗打了个寒颤。

他顺着师父的目光望向东方,涪水的方向已泛起鱼肚白,晨雾里隐约能看见渔村的竹楼尖顶。师父,咱们快到家了。他小声说,想把话题带开,可涪翁的视线还钉在林深处,直到远处传来熟悉的呼唤:师父!

程师兄说您今日该回——

是小徒弟阿满的声音。

王二狗松了口气,抱着药箱加快脚步。

涪翁却在原地站了片刻,指尖轻轻碰了碰发间的银簪——那枚簪子,是当年天禄阁失火时,他从火场里抢出的最后一卷《针经》残页熔铸的。

此刻银簪微微发烫,像在提醒他:医道传承的路,才刚刚走了一半。

涪翁拍了拍王二狗的肩,青衫被晨风吹得猎猎作响,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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