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北风如刀,刮过三道疾驰的身影。
连续三日的追逐,已将他们带到了人迹罕至的荒原边界。
这里的景象宛如一幅死亡的画卷,草木尽数枯黄,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连天空中都看不到一只飞鸟的踪影,死寂得令人心悸。
程高喘着粗气,望向这片了无生机的土地,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柳文谦则警惕地环顾四周,手始终没有离开腰间的剑柄。
队伍最前方的涪翁却停下了脚步。
他俯下身,苍老的手指捻起一撮泛着灰败之色的泥土,凑到鼻尖,闭目轻嗅。
那神情,不像是医者在辨识药材,更像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老猎人在追踪一头无形的猛兽。
片刻后,他睁开眼,眸中闪过一丝凝重。
他从怀中取出一根通体莹白如玉的细长银针,此针名为“清气”,能辨天地间最细微的气机变化。
他手腕一沉,将“清气针”缓缓刺入干裂的土地。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原本纯净无瑕的针尖,在没入地底寸许之后,竟缓缓浮现出几缕比发丝还要纤细的血色纹路,如同活物般在针身上蜿蜒蠕动。
“糟了。”涪翁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沉重,“血雾已经落地生根,在这片荒原的地脉中,化为了‘疫种’。如今,它正借着这无孔不入的北风,向四面八方播散。”
柳文谦心头一紧,抢步上前急声问道:“前辈,这可是某种烈性瘟疫?可有法可解?”
涪翁缓缓拔出银针,看着上面妖异的血丝,摇了摇头。
“此非病,是‘意毒’。”他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像是千斤巨石,砸在程高和柳文谦的心上,“中此毒者,初期不发热,不咳血,甚至毫无病征。他们只会从心底里,渐渐滋生出一个念头,一个他们自己都无法察觉的念头——那便是,医权归上,凡人的生死,当由手握医道权柄的‘上等人’来裁决。”
程高闻言,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想起了韩慎那张狂而偏执的脸,想起了《医典》中那些被篡改得面目全非的条文。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中炸开,他失声惊呼:“他们在炼‘心疫’!他们要让天下万民,都变成心甘情愿被他们掌控生死的奴隶!”
荒原上的风,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加阴冷刺骨。
涪翁的眼神却锐利如鹰。
“他想断了医道的根,我偏要为这天下,筑起一道防壁!”他断然下令,“程高,速去取我行囊中的九面‘八卦铜镜’!”
程高不敢怠慢,立刻从驮兽的行囊中翻出九面巴掌大小、背面刻着繁复符文的铜镜。
涪翁接过铜镜,目光扫过荒原的地形,仿佛在阅读一张无形的地图。
他脚步疾走,在荒原的九处关键要道上接连停下,亲自将九面铜镜按照“九宫”方位,深深埋入土中,只留光洁的镜面与地面齐平。
每一面铜镜的镜面上,都用指尖真气,临时烙印下了一道“归元符”。
布好镜阵,涪翁回到阵法中心。
他深吸一口气,从针囊中取出一根与众不同的赤色长针。
此针名曰“地火”,能引动地脉深处的阳火或寒泉。
“针道如堤,可防心毒泛滥。今日,我便以这荒原大地为体,为其施针,筑一道民防之壁!”
话音未落,他手腕翻转,那根“地火赤针”便被他精准无误地刺入了脚下的大地龙脉节点!
真气如洪流般顺着赤针灌入地底,一声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龙吟隐约响起。
紧接着,一股肉眼可见的极寒之气,被赤针从地脉深处的地下寒泉中引动,破土而出!
寒气汹涌上涌,遇土则凝,遇石则裂。
当这股精纯的寒泉水汽接触到那九面烙印着“归元符”的铜镜时,奇迹发生了。
水汽瞬间在镜面上凝结成霜,并以铜镜为中心,沿着地脉的走向,迅速向外蔓延,形成九道横亘在荒原之上、散发着森森白气的“霜脉屏障”!
这九道屏障彼此连接,构成了一个巨大的包围圈,将疫种的核心区域牢牢锁住。
当夜,凄厉的北风果然裹挟着一缕缕淡红色的血雾,如鬼魅般席卷而来。
然而,当这些无形的血雾触碰到那冰冷的冰脉屏障时,仿佛遇到了克星,瞬间凝滞,化为了一片片细碎的红色雪花,簌簌落下,再也无法向前扩散分毫。
屏障之后,柳文谦和程高看着这神乎其技的一幕,皆是目瞪口呆。
然而,就在他们以为危机暂时解除,稍稍松了口气时,异变陡生!
“噗——”
站在阵法中心的涪翁,突然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血液洒在洁白的霜地上,触目惊心。
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晃动了一下,随即直挺挺地向后倒去,脸色在瞬间变得灰败如死。
“师父!”程高肝胆俱裂,一个箭步冲上前,扶住涪翁摇摇欲坠的身体,入手只觉一片冰冷,而涪翁的脉搏,更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前辈!”柳文谦也大惊失色,急忙上前探查。
“别……过来……”涪翁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他艰难地抓住程高的手,低语道,“我以‘伪脉枯散’之法,自断生机,自染心疫……引那藏在暗处的‘影’现身……”
程高瞳孔骤缩:“师父,您……”
“韩慎虽死,但他炼制心疫,必有一缕残魂作为‘疫引’,操控全局。这缕残魂,我称之为‘影’。”涪翁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它……它必然会趁我将死之际,前来夺取我身上的《针经》传承印,用以控制这地脉大阵,让心疫彻底爆发……”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柳文谦说道:“柳文谦……立刻散布消息……就说涪翁……濒死……传承印……即将溃散……”
说罢,他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柳文谦心领神会,强忍着内心的震动,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程高则按照涪翁之前的秘密嘱咐,将他移入了附近一座早已废弃的荒村草庐之中,让他静静地躺在草堆上,气息越来越弱,仿佛随时都会断绝。
夜色深沉,三更时分,万籁俱寂。
一缕比黑暗更加深邃的血雾,悄无声息地穿透了草庐的门窗缝隙,它没有惊动任何人,如同一条无声的毒蛇,缓缓飘向躺在草堆上,气息已近乎于无的涪翁胸口。
那里,正是《针经》传承印所在的位置!
就在那血雾即将触及其胸膛皮肤的刹那——
变故突生!
本应“死去”的涪翁,那双浑浊的眼眸,骤然迸射出宛若星辰般璀璨的光!
他倒地的身躯如弹簧般坐起,早已蓄势待发的右手快如闪电,掌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根深邃如夜空的“玄针”!
“等你很久了!”
一声沉喝,石破天惊!
那根“玄针”没有丝毫迟滞,精准无比地刺入了他自己的膻中穴!
针尾并未停止,而是猛然一颤,竟分化出九道肉眼难辨的银色丝线,如离弦之箭,瞬间贯穿了草庐的屋顶,精准地连接上了早已悬挂在屋顶内侧的九面微型铜镜——那正是之前埋入地下的九宫铜镜的子镜!
嗡——!
九宫大阵,瞬间逆转!
那缕扑面而来的血雾,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然攥住,骤然凝固!
雾气翻滚收缩,最终在半空中显化出一个虚幻而扭曲的人形——赫然是韩慎那张充满了怨毒与不甘的脸!
“涪翁!你……你竟然没死!”韩慎的残魂发出凄厉的嘶吼,“你毁我肉身,断我《医典》,如今竟还设局诓我!你阻得了我,却阻不了天命!”
“天命在脉,不在魂!”涪翁盘膝而坐,声如洪钟,冷喝道,“医道传承,在于救死扶伤的血脉,而不在于你这种妄图掌控一切的阴魂!”
他猛地一引针尾,膻中穴的传承印与玄针发生共鸣!
屋顶的九面子镜瞬间光芒大放,与地脉中的九面母镜遥相呼应。
刹那间,九道凝练如实质的光束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在草庐内交织成一张巨大的光网,将韩慎的残魂死死锁在了“归元阵”的中央!
光网收缩,韩慎的残魂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却无法挣脱分毫。
涪翁缓缓立于阵心,他松开玄针,任由那九根连接着光网的银丝悬浮于空。
他双目微闭,整个人的气势再度攀升。
这一次,不再是技巧,不再是谋略,而是一种境界的升华。
“黄针化境,道贯天地!”
他口中吐出八个字,周身竟凭空浮现出九枚由纯粹气劲凝聚而成的金色虚针!
这九枚金针并非凡物,而是他一生医道感悟的结晶,是传说中针灸术的最高境界——黄针之境的体现!
九针悬空,围绕着他的身体缓缓流转。
他以自身为引,以“黄针”境界引动了天地间的气血!
一时间,阵体震动,发出的不再是嗡鸣,而是如同黄钟大吕般的宏大天音,响彻了整片荒原!
在这贯穿天地的道音之中,被锁在光网里的韩慎残魂,开始寸寸崩解。
他脸上最后的表情,是极致的恐惧与不解。
“医道……终究……会被权术所吞噬……”
这是他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句话,充满了恶毒的诅咒。
涪翁仰天,发出一阵畅快淋漓的长笑,笑声中充满了不屑与豪迈。
“只要这世上,还有人肯为一位素不相识的乡野村夫,点下那一针!医道,就永不磨灭!”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体内那九枚承载着《针经》残篇的虚印,在黄针道音的共鸣下,轰然合一!
刹那间,一部完整无缺的《针经》与《诊脉法》奥义,如决堤的江河,尽数涌入他的心海。
而那枚凝聚了他毕生心血的传承印,在功成圆满的这一刻,竟化作一道璀璨至极的金光,从他眉心飞出,冲破草庐,在高空中轰然炸开,化作亿万点金色光尘,随着那涤荡了心疫的净化之风,散入天地,飘向四野。
他竟将这足以让天下医者疯狂的无上至宝,散给了天地万民!
翌日,当第一缕晨曦尚未刺破地平线,天色仍处在黎明前最深的晦暗中时,肆虐了数日的荒原风雪,终于彻底止息。
九道冰脉屏障静静地矗立在大地上,宛如玉砌的长城。
那九面深埋地下的铜镜,在昨夜散落的传承金光浸润下,镜面之上竟映照出万千微弱的针影,密密麻麻,如满天星辰垂落于旷野,景象壮阔而神秘。
程高一夜未眠,他走出草庐,怔怔地看着这番奇景,心中激荡难平。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忽然凝固。
不远处的山坡上,一个早起的牧童,正笨拙地学着昨夜所见的针阵虚影,折断了一根坚韧的草茎,小心翼翼地为他咳嗽不止的母亲,点按着手腕上的穴位。
更远处,一户农家的院子里,一位为头痛所扰的农妇,竟取下了头上的发针,凭着模糊的记忆,摸索着刺向自己的“太阳”穴……
柳文谦也看到了这一幕,他嘴唇颤抖,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沙哑:“前辈……他们……他们都在用您的针法……”
涪翁不知何时已立于一座高坡之上,衣袂在清冷的晨风中猎猎作响。
他眺望着远方,目力所及之处,无数苏醒过来的百姓,竟自发地结成了队伍。
他们手中没有名贵的银针,只有草针、铁针、磨尖的骨针,但他们却沿着那九道尚未消融的霜脉屏障,向着那些仍被病痛折磨的人们走去,去施以他们刚刚领悟到的、最朴素的救治。
那不是传承,那是燎原的星火。
涪翁缓缓抬手,轻抚着自己袖中那根陪伴一生的银针,低声自语,仿佛在对它告别,又仿佛在对这片天地宣告:
“从今往后,针不出手,道已在人。”
风,再次吹起。
这一次,风中裹挟的不再是血雾,也不是金光,而是一种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的意志。
那意志如初生的种子,在每一个愿意伸出援手的人心中悄然萌发。
这一夜的风,似乎带走了旧日的沉疴,也播下了未来的种子。
程高望着师父的背影,心中忽然涌起一个念头:师父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