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三日,“无针堂”门可罗雀。
村民们路过,总要朝里头探一眼,见那宽敞的堂内既无锃亮的金针银针,也无拔罐的陶罐火罐,只有几只古朴的陶盆、数把寻常的竹扇和一叠叠干净的粗布,便都撇着嘴,带着一脸“果然如此”的讥诮走开。
沙盘村的百年信条,是“金针定生死”,程高一倒,百草盟便失了魂,一个无针的医堂,在他们看来不过是孩童的胡闹。
柳妻对此恍若未闻,她并不急着开诊,只命女医堂的弟子们每日将门前石阶扫得一尘不染,而后便在堂内静坐,齐声诵读那早已被程高废弃的《针歌》。
歌声不高,却清晰地飘散在村中,像是在固执地宣告着什么。
第四日清晨,一个妇人疯了般抱着个孩子冲了过来。
那孩子不过三四岁,小脸憋得青紫,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拉动一把生锈的锯子,眼看就要背过气去。
妇人本是想死马当活马医,可一脚踏入堂内,看见那空空如也的器械架,绝望瞬间淹没了她,转身便要离去。
“等等!”
一声清脆的童音响起。
正是那盲童,他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侧耳倾听着那孩子的呼吸声,神情凝重。
“此为哮鸣如锯,痰阻肺窍,再跑半里路,神仙也难救。”
妇人脚下如钉子一般,哭着哀求:“小先生,救救我儿!”
盲童不答,只摸索着走到一张方桌前,取过一只陶盆,猛地倒扣在桌面上。
他又抓过一块粗布,严严实实地蒙在盆底的气孔上,对妇人道:“别哭,用你的嘴,对着这布,像吹灯一样,用力吹气!”
众人皆是不解,但妇人已六神无主,只得照做。
她鼓起腮帮,一口气吹在粗布上,蒙在盆口的布料瞬间如鼓面般微微涨起。
“一息。”盲童的手指轻轻搭在那颤动的布面上。
妇人再吹,布面再次鼓动。
“二息。”
“三息。”
三息过后,盲童猛然抬头,虽双目无光,却仿佛洞穿了一切。
“果然是痰湿内蕴,阻滞气道。去,取芥子粉一钱,以温水调和成糊,贴于其背心双肺俞之处。”
女医堂的弟子立刻取来药粉照办。
不过半日光景,那孩子忽然一阵剧烈咳嗽,竟吐出一大口黄稠的浊痰,随即呼吸平顺,脸色也渐渐红润起来。
一盆一布,救回一命!
消息如长了翅膀,顷刻间传遍了沙盘村。
傍晚时分,“无针堂”那光洁的石阶上,终于第一次响起了络绎不绝的脚步声。
几日后,一个约莫十岁的少年跪在了盲童面前。
他双眼明亮,神情却满是卑微。
他用含混不清的口音,一字一顿地“说”:“先生……我……想学医……可我……听不见……”
他是个聋儿。
学医之道,望闻问切,闻之一项,听声息、听脉动,失了听力,便如断了一臂。
盲童却笑了,他摸索着拉起聋儿的手,道:“你听不见,正好。来,用你的指尖,轻轻摸着我的手腕。”
聋儿依言照做。
盲童又对旁边的女医说:“取一面鼓来,在我身侧三尺外,轻轻敲击。”
“咚……咚……咚……”
鼓声响起,在场之人只觉声音沉闷,那聋儿却猛地瞪大了眼睛,他感觉到,自己指尖下的那条血脉,竟随着鼓声的每一次震动,也随之发生着极其细微的共颤!
“看见了么?”盲童的笑容里透着一股超乎年龄的智慧,“脉象,并非只靠耳朵去听,它的律动,亦能通过肌肤传递。你以触代听,反而能避开世间杂音的干扰,捕捉到最真实的脉搏旋律。”
他让聋儿日日以掌心、以指尖感受各种声响带来的震动,再来感受活人的脉搏。
三日之后,当柳妻再来探望时,那聋t儿已能仅凭掌心覆盖在病人腕上,准确无误地辨别出最为复杂难辨的“结代脉”!
远处,江畔草庐前,程高默默看着这一切。
他没有言语,只是转身回到屋中,将自己随身携带、视若性命的《涪翁手札》孤本,一页一页,亲手投入了熊熊燃烧的灶火之中。
轮讲制施行的第一日,整个沙盘村的目光都聚焦在无针堂前临时搭起的高台上。
柳妻没有请任何一位名医,而是请上了前些日子用体温救活了邻家弃婴的那位农妇。
台下,几个被请来观礼的老医团成员顿时炸开了锅,低声讥讽:“荒唐!让一个连字都不识的村妇登台讲医理?百草盟这是要自掘坟墓!”
那农妇面对数百道目光,起初有些胆怯,但当她开口时,声音却无比质朴真诚:“俺……俺不懂啥大道理。俺只知道,那天夜里俺抱着那娃,觉着他心口那点热乎气儿越来越弱,跳得也越来越慢。俺心里慌,就把自个儿的心跳声,哼成调子,贴着他耳朵唱给他听。后来……后来也不知道咋回事,他那点心跳,就跟着俺的调子,一点一点,又跳得有力气了。”
说罢,她便当众哼起了那段不成调,甚至有些跑调的曲子。
起初众人只觉滑稽,可听着听着,场面却渐渐安静下来。
忽然,一名精通音律的女医脸色骤变,失声惊呼:“这节奏……这曲调的起伏,竟然暗合了古籍中记载的‘心包经’七息之律!”
满场哗然!
柳妻当即走上台,亲自执笔,将农妇的讲述一字不漏地记录在一本崭新的册子上,并郑重地在首页写下五个大字——《心传录》。
她为农妇的法子题名:“声谐脉律法”。
台下那几个老医满脸通红,羞愧难当。
其中一人,悄悄将手伸进袖中,把他珍藏多年的《正统医序》一角,撕得粉碎。
与此同时,江畔草庐。
程高将他行医三十年所记的医案心得,整整十二卷心血,全部投入了火塘。
火焰冲天而起,映得他苍老的脸庞忽明忽暗。
柳妻恰在此时赶到,见状大惊失色,急忙上前阻止:“程先生!这可是涪翁一脉的毕生心血啊!”
程高却摇了摇头,目光平静地注视着那吞噬着书卷的火焰:“师尊当年血写终章,为的便是打破‘医典归于一人’的魔咒。我这些笔记,若留于世,不过是成了另一本需要被打破的经典,一道新的枷锁罢了。”
火光闪烁中,他胸口那枚传承印记,竟也随之发生着奇异的变化。
那古朴的青铜色泽渐渐褪去,转为一种温润通透的半透明玉质,其上的纹路不再是死板的符文,而是如同真正的人心脉络一般,缓缓搏动、交织。
他轻声说道,像是在对柳妻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从今往后,医道,不在纸上,不在典籍里。它在人与人相互守护的每一次呼吸里,在每一次心跳的共鸣中。”
当夜,月黑风高。
一道黑影鬼鬼祟祟地潜入了百草盟的藏书阁,目标直指那本刚刚开篇的《心传录》原本。
守夜的女医警觉地察觉到了异动,悄无声息地追了出去。
一路追至江边,她才看清,那盗书之人,竟是白日里反对“轮讲制”最激烈的一位老医!
老医被当场撞破,手中的《心传录》掉在地上。
他没有逃,而是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一个七旬老人,竟当着年轻后辈的面,嚎啕大哭:“我学医五十载,背过的医书比吃过的盐还多!可如今……如今却要听一个村妇讲课……我怕啊!我怕自己钻研了一辈子的东西,到头来全成了废物!”
女医沉默了许久,默默捡起地上的原本,又从怀中取出一本抄录好的副本,递到老医面前。
“前辈,这个拿去吧。”她的声音在夜风中很轻,却很有力,“但是,明日的轮讲,也请您上台来讲一讲。不讲医理,就讲一讲,‘您在怕什么’。”
老医怔住了,他颤抖着双手接过那本副本,佝偻的背影在月光下被拉得极长,如同一株被风霜压折的枯木。
暴雨说来就来,电闪雷鸣,冲刷着整个沙盘村。
盲童披着蓑衣,拄着一根竹杖,独自在泥泞的村道上巡行。
他的竹杖点地,不快不慢,每一次敲击都像是在为沉睡的大地叩脉。
忽然,他在一户人家的窗外停下了脚步。
雨声中,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极不寻常的呼吸——微弱、紊乱,几近于无。
他毫不犹豫地推门而入,只见一位老翁昏卧在床,面如金纸,气息已闭,手腕上的脉搏更是沉寂如死。
盲童俯下身,将耳朵紧紧贴在老翁的胸膛上,凝神细听。
片刻之后,他猛然直起身,对惊慌失措的家属疾声喝道:“心脉乍停!快!用你的掌根,对准他这里!”他准确地指向老翁的心前区,“用力叩击!我喊拍子,你跟着我!一、二、三、四!”
那节奏,不急不缓,竟与白日里弟子们诵读的《针歌》拍子分毫不差。
“……三十四、三十五、三十六!”
随着第三十六响落下,那老翁猛地剧烈一咳,吐出一口浑浊的黑气,竟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看着眼前这个面目模糊的盲童,用劫后余生的虚弱声音颤抖地问:“是……是程高先生吗?”
盲童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个干净的微笑:“老爷爷,我是沙盘村的孩子。您刚才听见的节拍,就是我的针。”
窗外,暴雨骤歇,一轮明月破云而出。
远处的山脊上,程高迎风而立,他望见山下的村庄里,一盏又一盏的灯火次第亮起,仿佛天上的繁星坠落到了人间。
他缓缓闭上双眼,感受着胸口那枚玉质心印传来的温润。
这一次,没有灼痛,没有枷锁,只有无尽的回响。
百草盟的灯火,夜夜通明。
自轮讲制和《心传录》面世以来,沙盘村仿佛被注入了全新的生命。
今天,是割草的王大爷发现用某种草汁涂抹能让镰刀更快;明天,是带孩子的李大婶摸索出一种能让婴儿安睡的拍背节奏。
《心传录》的篇页,以一种惊人的速度被填满着,每一页都浸透着村民们最鲜活的智慧与体悟。
柳妻每晚都会翻阅这本越来越厚的册子,看着上面那些或娟秀、或粗犷的字迹只是,这脉搏跳得太快了,快到让她隐隐生出一种预感,那空白的纸页,似乎很快就要不够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