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曾随他心意、在万千经络中穿梭自如的无形之力,此刻,竟有了一丝迟滞。
这丝迟滞,于涪翁而言,不啻于天塌地陷。
它如同一滴落入滚油的冷水,瞬间在他那已然枯槁的身体里炸开。
那曾如江河奔涌的力量,此刻却成了滩涂上的死水,连最微末的搬运都变得无比艰难。
天刚蒙蒙亮,鸡鸣未起,江上雾气氤氲。
涪翁挣扎着起身,晨起的寒意刺得他骨节生疼。
他走向墙角那只跟随了他一辈子的旧木针匣,往日里只需意念一动,匣盖便会自行弹开,可今日,他的手却不听使唤地颤抖起来,竟连抬起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他用另一只手托住颤抖的右手,指尖几次滑过匣扣,终是“咔哒”一声,将其勉强拨开。
匣内,空空如也。
不,并非全空。
在天鹅绒垫的角落,静静躺着一枚针。
那针身泛着暗沉的银光,针尾刻着一个几乎被磨平的“初”字。
这是他初入太医署时,领到的第一枚官针。
凭借它,他曾撬动了宫闱深处最隐秘的病灶,也曾拂去了无数将死的沉疴。
如今,万千神针皆已散尽,唯余这枚见证了他起点与荣光的“初心”之针。
他凝视着那枚针,浑浊的眼中倒映出数十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
良久,他颤巍巍地拾起它,步履蹒跚地走出竹屋,来到渡口。
他没有看守在渡口的盲童,只是蹲下身,用尽残存的气力,将那枚针深深地插入了江边的湿泥之中。
泥土吞没了银光,仿佛埋葬了一个时代。
自此,涪翁不再执针。
他成了一个真正的渡人艄公,每日只在江上摇橹,送往迎来,口中再无半句医言。
那盲童依旧每日守在渡口的大青石上,手中拄着一根断杖。
他从不开口询问,甚至不靠近,只是用他那双看不见的眼睛“望”着涪翁,用他那双异于常人的耳朵,静静地听着。
听那橹声的节奏,听那呼吸的起伏。
第一日,涪翁的呼吸尚有余力,如风箱虽旧,却仍能鼓荡。
第三日,盲童的眉头猛地一蹙。
他听见了,那呼吸之声已短促如游丝,气若悬浮。
他甚至能“听”到涪翁手腕上,那寸口处的脉搏,微弱得几乎与江水流动的背景音融为一体,几不可察。
盲童将手中的断杖往地里又插深了一寸,仿佛要从大地深处汲取某种力量,来更清晰地“看”清师父体内的变化。
他闭上眼,整个世界都化作了声音的海洋,而涪翁,就是那海洋中心一盏即将熄灭的灯火。
他的心跳,初时虽弱,却还算沉稳。
可到了第七日,盲童那张稚嫩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骇然之色。
他竟清晰地“听”辨出,涪翁的心脉之中,有三处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凝滞,那感觉,就如同三根无形的针扎在了未曾贯通的死穴上,阻断了最后的气血流通。
他瞬间明白了。
这不是病,更非伤。
师父曾在他耳边低语过,当一个医者的“道”臻于圆满,其身躯便会自行剥离,回归天地。
此为“道成身退”,是医者至高的归宿。
那夜,月凉如水。
盲童走到涪翁的竹席旁,低声呢喃,像是在问,又像是在自语:“您曾说,您走之后,就轮到我们了……可我还没学会,怎么去当一个……没有您的世界里的医。”
他的声音很轻,却仿佛穿透了生死的界限。
原本气息奄奄的涪翁,竟缓缓睁开了眼,眸中竟有了一丝清明。
他没有回答盲童的问题,反而用尽力气问道:“痴儿,你说,我这一生,治过最难的病是什么?”
盲童一怔,思索片刻,答道:“是让举国失声的‘静疫’?还是令万人狂笑不止的‘笑病’?亦或是无法言语的‘哑症’?”这些都是涪翁惊世骇俗的功绩,任何一件都足以名垂青史。
涪翁却缓缓地、坚定地摇了摇头。
他枯瘦的手指,抚上自己的心口,声音嘶哑却字字千钧:“不,都不是。我这一生,治过最难,也从未治愈的病,是一个‘信’字。”
“信?”盲童不解。
“是啊,”涪翁眼中流露出一丝悠远的悲悯,“信,人能自医其身,而非全凭外物;信,星星之火能自成燎原,而非需我亲手点燃;信,我所立下的无名之治,能在我走后,依旧长久地流传下去。”他猛地咳嗽起来,每一下都像在撕扯着生命最后的连接。
“这个病……它不在别人身上,而在我心口,”他指着自己的胸膛,“我治了一辈子,却直到今天,还不敢说自己真的信了。这病,我到死……都在治。”
话音未落,他竟撑着身子坐起,目光投向江边泥地。
盲童心中警铃大作,他想阻止,却见涪翁
涪翁踉跄着走到江边,徒手刨开湿泥,取出了那枚已然锈迹斑斑的“初心”之针。
他回到渡口的竹席上,用衣角细细擦拭着针上的锈迹,锈迹褪去,露出的却是比当年更璀璨的银光,仿佛这几日的泥土埋藏,非但没有腐蚀它,反而淬炼出了它的魂。
他仰卧于席上,手持锈针,对一脸惊惶想要上前的盲童摆了摆手:“痴儿,别怕。这不是续命针,是……完成针。”
话音落,他手腕一沉,稳得不像一个将死之人。
第一针,悍然刺入头顶“百会穴”!
“这一针,谢天容我狂!”他低喝道,声音不大,却仿佛引动了天际风云。
针落,一滴殷红的血珠渗出,却未滴落,反而化作一缕微光,瞬间没入穴位。
盲童惊恐地后退一步,他“看”到,一股磅礴之气自天灵盖灌入,洗刷着涪翁一生的桀骜不驯与冲天豪情。
第二针,针尖调转,直指胸口“膻中穴”!
“这一针,谢世容我仁!”涪翁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暖意。
针落,又一滴血珠化光而入。
盲童仿佛听到了万千众生的感恩与啼哭,那是涪翁一生所救之人的意念汇聚,是对他那份医者仁心的最终回应。
盲童双膝一软,几乎要跪倒在地。
他明白了,师父这是在以身为祭,将自己一生的功、过、悲、悯,尽数还于天地!
涪翁的呼吸已近于无,但他握针的手,却前所未有的稳定。
他举起针,对准了自己脚底的“涌泉穴”。
“痴儿,看好了。”
第三针,决绝地落下!
“这一针,谢人容我走!”
针没入穴,血光乍现!
这一次,那光华不再是内敛的微光,而是璀璨夺目的华彩!
三道光华自百会、膻中、涌泉三穴喷薄而出,如三条灵龙,瞬间在他周身经络中流转、交汇、融合!
涪翁缓缓闭上了眼睛,脸上露出了婴儿般的安详笑容。
“师父!”盲童嘶喊着扑上前去,想要扶住他。
可他的手刚一触碰到涪翁的身体,便觉一股难以言喻的轻盈感传来。
涪翁的身体,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虚幻、透明,仿佛要融化在月光与江雾之中。
“嗡——”
一声轻响,停泊在岸边的渡船竟无风自动,船头的缆绳自行脱落,无橹无篙,缓缓地向着岸边漂回。
当船头轻触河岸时,船上已空无一人。
涪翁,消失了。
盲童扑倒在江畔,疯了一般地将耳朵紧紧贴在冰冷的江水表面。
他要听,他要听师父最后的心跳!
然而,水底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心跳之声。
不,有声音!
那不是心跳,而是一缕细微却坚韧的节律,如同他幼时听涪翁哼唱过无数遍的《未病调》的余音,正顺着江波,朝着无尽的远方流淌而去,仿佛融入了这天地的脉搏。
盲童跪在江边,泪水决堤。
许久,他才缓缓站起身,脸上已无悲戚,只剩下一种超乎年龄的平静与决绝。
他伸手入怀,摸出了那三枚自师父消失后,便诡异地出现在竹席上的、尚沾着血迹的银针。
他走到江心,将三枚针投入水中,想让它们随师父一同沉眠。
然而,奇迹再次发生。
那三枚本该沉入水底的银针,竟如三片羽毛般,轻飘飘地浮在水面之上,随着水流缓缓向下游漂去。
它们漂过浅滩,绕过礁石,最终,在下游一处江湾的沙洲中心,如同受到了某种无形的指引,三针齐齐调转方向,针尖朝下,悄无声息地……沉入了沙中,再也不见踪影。
盲童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没有动。
三日后,他再次来到那片沙洲。
只见三枚针消失的地方,竟生出了一圈青翠欲滴的苔藓。
那苔藓的形状,宛若一圈由内而外扩散的波纹,其最中心的纹路,赫然就是三点针尖之形!
就在此时,盲童心口处,那代表着涪翁传承的印记,最后一次微微发烫。
一道残缺不全的意念,如暮鼓晨钟,在他脑海中轰然响起:
“痴儿,最后一针,扎给未来。”
风起,江上波澜不惊。
沙洲上,那圈青苔构成的奇异步阵,在风中轻轻颤动,宛若万千蓄势待发的无形之针,正静静地,等候着一声唤醒它们的春雷。
盲童缓缓直起身,他那双空洞的眼眸,第一次“望”向了远方大陆深处的某个方向。
江风吹拂着他单薄的衣衫,那风中似乎不再仅仅是水汽的湿润,更夹杂着一丝来自人间的、纷乱而急切的……呼唤。
他的路,已不再是守着这渡口。
他必须动身了,去寻找那个需要被扎下“最后一针”的未来,究竟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