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知秋眼神一凛,没有丝毫慌乱,声音清冷而决绝:“准备马车!阿禾先生,和我一起去!”
冬夜的寒风如刀,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急促的咯吱声。
城南张屠户家门前已围满了人,绝望的哭嚎声隔着薄薄的木门,刺痛着每个人的耳膜。
推门而入,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和汗味扑面而来。
产妇躺在床上,面如白纸,气息奄奄。
几个稳婆满头大汗,束手无策,其中一个颤抖着说:“夫人,胎位是横的,头和脚都摸不到,再这么下去……”
话没说完,但所有人都明白那未尽之语的可怕。
产妇的母亲,一个瘦削的老妇人,跪在床边,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干瘪的抽泣。
她看着女儿高高隆起、却死寂不动的腹部,眼中迸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母性本能。
她伸出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哆哆嗦嗦地贴在了女儿的肚皮上。
“我苦命的孩子啊……别怕,娘给你顺顺气,就像小时候你吃撑了,娘给你揉肚子一样……顺顺就好了,顺顺就好了……”
老妇人呢喃着,掌心开始在产妇的腹部缓缓画圈。
她的动作毫无章法,只是出于最原始的爱与抚慰,位置不准,力道也飘忽不定。
然而,站在一旁的阿禾,双目却骤然一凝!
他敏锐地察觉到,随着老妇人那看似笨拙的揉按,屋内沉闷压抑的空气中,竟荡开了一圈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一股微弱的震颤,以产妇的腹部为中心,形成了一种稳定而绵长的低频共振。
这节奏,这韵律,竟与失传已久的“摩腹导引术”暗合!
只是,施术者没有真气,没有技巧,凭借的,唯有一颗爱子心切的慈母之心!
一圈,两圈……十圈……三十圈……
老妇人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口中的呢喃从未停止。
产房内的气氛变得无比诡异,稳婆们停止了动作,连产妇的呻吟都微弱下去,所有人都被这绝望中的一幕摄住了心神。
阿禾屏住呼吸,心神沉入那奇妙的共振之中。
他能“看”到,那股由慈爱催生的无形之力,正温柔地包裹着胎儿,一遍又一遍地安抚、引导。
当老妇人无意识地揉到第四十九圈时——
产房之内,一道肉眼难辨的柔和金光自产妇腹部一闪而逝!
“哇——”
一声石破天惊的婴儿啼哭,瞬间撕裂了满室死寂!
稳婆一个激灵,连忙上前一探,随即发出不敢置信的惊呼:“顺了!胎位顺过来了!是个大胖小子!”
孩子顺利娩出,母子平安。
屋内外的人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张屠户冲进来,对着老妇人“砰砰砰”地磕头,周围的邻里更是跪倒一片,高呼“神迹降临”“活菩萨显灵”。
唯有那老妇人,抱着新生的外孙,一脸茫然地摇头:“我……我就是怕孩子卡住了,给他揉揉,顺顺气……”
阿禾没有惊动任何人,悄然退出了人群。
他迎着刺骨的寒风,回到马车上,在随身的笔记上,用颤抖的手写下了一行字:慈心所至,即是针尖。
此事之后,阿禾仿佛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
他不再将目光局限于医馆和药房,而是开始行走于市井乡野,观察那些于无意中发生的“奇迹”。
在城西的铁匠铺,炉火终年不熄,火星四溅。
铺里的王铁匠是个出了名的酒鬼,所有人都断定他活不过四十。
可如今他年近五十,虽面色黧黑,腹大如鼓,显然是极重的肝病,但每日挥锤打铁,声如洪钟,竟无半点衰败之相。
阿禾在铁匠铺外站了三天三夜。
他发现,王铁匠的挥锤节奏极为稳定,不多不少,恰好每分钟七十次。
每一次重锤落下,砧板震动,那股力道通过铁锤传导至他全身,恰好能引发“太冲”至“行间”二穴的微弱共振,形成绝佳的疏泄效应。
而那熊熊炉火,日夜烘烤着他的前胸,无异于一种持续不断的温煦“期门”大穴。
一个将死之人,竟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为自己找到了续命之法!
阿禾走入铁匠铺,将自己的发现告知王铁匠,并为他设计了一套更为精妙的“锻脉十八锤”,指导他与徒弟们调整每一次锤击的力度、间隔和落点,使锤击引发的全身微震,能更精准地条达肝气,活血化瘀。
三个月后,王铁匠的腹水竟奇迹般地消退,面色也转为红润。
此事一传十,十传百,方圆百里的铁匠铺都开始效仿。
“打铁疗肝”之法,竟成了一时风尚。
甚至有体弱的书生,专门雇佣匠人,为自己锻打一块“醒神砧”,每日敲击,以求身心通泰。
一件件匪夷所思的民间自救案例,雪片般汇集到柳知秋的案头。
时机,终于成熟了。
这一日,议政堂内,百官肃立,气氛凝如冰霜。
柳知秋一身素衣,立于高台之上。
她手中捧着的,是象征着帝国医道最高权柄与传承的“医道传承印”。
“诸位,”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自今日起,‘医道传承印’,废除。”
满堂哗然!
一名老臣颤巍巍地走出,怒斥道:“夫人!此印乃先帝御赐,是医道正统之象征!废除此印,是动摇国本,是陷天下苍生于无知游医之手!荒诞!”
“荒诞?”柳知秋冷笑一声,她没有争辩,只是命人展开一幅巨大的堪舆地图。
地图之上,不再是山川河流,而是密密麻麻、闪烁着微光的光点,足有三千七百余处。
“请诸位看看,”柳知秋指着地图,“这是过去一年,我大夏境内,由民众自发形成的‘疗愈地标’。城南张屠户家门口的井台,每日午时,有数十名腰痛妇人在此靠井汲水,以缓解腰肌劳损;城东的织机房,女工们以特定节奏踩踏踏板,竟能缓解痛经;甚至连城北乱葬岗的一处墓道拐角,因其常年阴凉,竟成了热症病人纳凉降温的圣地……”
“真正的医典,不在庙堂之高,不在金匮玉函,而在江湖之远,在每一个人的呻吟与自救里!”
说罢,她毅然转身,在百官震惊的目光中,亲手将那枚沉重的铜印,投入了身旁早已烧得通红的熔炉!
铜印入炉,瞬间融化为一滩金液。
柳知秋取过一旁的铁水,浇铸成一块崭新的铁牌,上面只刻着四个字——民痛即典。
就在此时,奇迹发生。
那熔炉余烬之中,竟顶开滚烫的灰土,生出了一株寸许高的嫩芽。
嫩芽见风即长,很快舒展开两片银色叶片,叶片上的脉络,竟天然构成了一幅繁复无比的人体针灸图谱!
新政推行,天下震动。
曾经被视为“不入流”的土方子、野路子,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视。
村里的顽童虎子夜夜尿床,被爹娘羞恼责打,几乎成了全村的笑话。
阿禾路过,观察了虎子一天,发现他平日奔跑跳跃时,总下意识地夹紧双腿,还特别喜欢蹲在墙角玩湿泥巴。
阿禾取了虎子清晨的尿液,滴在一张特制的药纸上。
片刻后,尿渍上竟浮现出几道断断续续的淡金色纹路,清晰地指向了“膀胱经”的几个阻滞之点。
他笑着对虎子爹娘说:“别打了,孩子没错。从今天起,每天傍晚,让他去村口那个沙坑里,光着脚跳上三百次。”
虎子爹娘将信将疑,但还是照做了。
虎子得了令,更是玩得不亦乐乎。
谁知七日之后,那纠缠了他数年的夜遗之症,竟霍然而愈!
原来,那沙坑里的细沙,在他跳跃之时,恰好能持续不断地按摩他脚底的“委中”至“承山”一线,疏通了经络。
村里其他尿床的孩童有样学样,竟也纷纷痊愈。
村民们又惊又喜,干脆将那沙坑命名为“金尿潭”,孩童们每日嬉戏其中,高唱着新编的童谣:“跳一跳,憋得住,爹娘不用洗褯子!”
暮色四合,涪水江畔,一名老渔夫划着小舟,口中哼唱着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捕鱼调。
那歌声苍凉悠远,在宽阔的江面上回荡。
阿禾驻足倾听,眼中异彩连连。
他听出来了,这渔歌的旋律起伏,竟完整地覆盖了古籍中记载的“开喑十二拍”的全部音阶!
更因老渔夫常年水上生活,练就了独特的胸腹共鸣,歌声穿透力极强。
就在此时,对岸山壁的一处洞穴中,一名因采药坠崖、昏迷了四十日的年轻人,睫毛忽然微微颤动了一下。
阿禾心头一动,请那老渔夫在山洞外,连续唱了三日。
三日后,那年轻人竟悠悠转醒,虽身体虚弱,却已能开口言语!
阿禾如获至宝,将渔歌的曲谱记录下来,编入他整理的“声引十三腔”,分发至各地渔村。
不久,各地奇闻接连传来:东海渔民合力唱号子,竟能引动气流,驱散近海的浓雾;西南的纤夫凭借山谷中的吼声回音,能精准震落悬崖上的毒蜂巢穴……
春雨淅沥,万物复苏。
阿禾背着一个空空如也的针囊,回到了涪水边的旧居。
他走到院中的桃树下,挖开湿润的泥土,将自己珍若性命的所有银针,一根根,尽数埋入树根深处。
做完这一切,他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转身欲去,眼角余光却瞥见树影斑驳的地面上,似有金光闪动。
他定睛看去,不由得浑身一震。
只见无数金色的蚂蚁,正衔着细小的土粒,在泥地上拼出了一行古老的文字:
你不是手持银针的医者,而是引导光芒的人。
阿禾怔立良久,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衫,他却浑然不觉。
终于,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释然一笑。
他脱去被雨水浸透的外袍,赤着双足,一步步踏入了泥泞的乡间小路。
远处,村庄里传来孩童的笑声,一个年轻的母亲正抱着一个有些发烧的孩子,在屋檐下快步走着,口中温柔地喃喃自语:“不怕啊,宝宝不怕,娘给你搓搓手心,就像柳夫人派人教的那样,搓热了,汗出来就好了……”
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京城,议政堂顶层的阁楼之上。
柳知秋推开雕花木窗,任凭夹杂着春意的微风吹拂着她的面庞。
她的手中,正捧着一本崭新的,没有任何字迹的册子。
封面上,是阿禾亲笔写下的三个大字——《新针经》。
忽然,那空白的册页无风自动,开始“哗啦啦”地翻动起来。
紧接着,一行行墨迹,凭空在书页上缓缓浮现。
那不是来自任何一支笔的书写。
那是一个个来自田间地头、市井巷陌、军营哨所的鲜活字句。
那是从全国各地,数以千万份“痛语令”申报文书中,自动汇聚而来的,人民的智慧,人民的经验,人民的自救之法!
这本无字之书,正在被整个天下的苍生,一笔一划地,共同写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