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的薄雾如同一层轻纱,笼罩着涪水村。
药圃中央,那株曾经只是透明嫩芽的奇物,此刻已长成半人高的晶株,流光溢彩。
通透的株身上,无数纤细的金线如龙蛇般缓缓游走,仿佛拥有生命的经络,每一次脉动都与这片土地的呼吸同频。
村民们对这神迹般的造物敬畏有加,自发地排好了班次,每日轮流用陶泉的净水浇灌,对着它轻声诵念祖辈流传下来的安魂调,并用炭笔细心记录下它每一寸的生长节律。
赵篾匠是第一个发现晶株奥秘的人。
他注意到,每当有村民怀着至诚的善念,对着晶株祈求家人平安时,株顶那片最宽大的叶片上,便会悄然凝结出一滴晶莹剔透的露珠,随后精准地垂落进他预先放置在下方的特制玉盏中。
这露珠并非凡物。
村里一位常年受关节炎折磨的老人,试探着饮下半滴,竟感觉一股暖流瞬间走遍四肢,那深入骨髓的酸痛竟奇迹般地缓解了大半,一夜安眠。
更有说服力的,是村西头的产妇王二嫂,她怀胎十月,临盆时却遭遇横胎难产,接生婆急得满头大汗,眼看就要一尸两命。
情急之下,其家人求来一滴露珠,用细草芯蘸了,轻轻点在王二嫂的鼻尖。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腹中胎儿竟自行转正,伴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母子平安。
消息一经传开,如长了翅膀般飞遍了十里八乡。
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都想求得这能活死人、肉白骨的神露。
人潮堵塞了村口,也带来了纷争。
赵篾匠不得不站出来,立下规矩:“神株感念善意,非贪婪可求。一户一滴,活命为先。得露者,必以三件善事相报,不拘大小,但求本心。”
众人哗然,纷纷不解。
这救命的甘霖,为何还要设下如此苛刻的门槛?
赵篾匠面对一张张或焦急、或贪婪、或不忿的脸,只是沉声说道:“这不是药,这是师父留给我们的考题。药医身,考题医心。”他眼中的坚定,让所有喧嚣都为之一静。
第七日,一个无人察觉的清晨,李青针最后一次巡视这个他倾注了心血的村庄。
他走过那根能聆听大地脉动的听脉桩,踏过生机盎然的药圃,指尖轻轻抚过潺潺流水的陶泉。
他的步伐不快不慢,每一步落下,他脚下的土地便会浮现出一点难以察觉的微光,微光闪烁,最终连成一片贯穿全村的、复杂而玄奥的经络走向图。
当他走到沙滩上那根枯枝前时,停下了脚步。
这根断枝不知是何种木料,历经无数风雨侵蚀,却始终不腐不朽。
他凝视了它许久,眼中似有万千星辰流转,最终,他俯身将其拔起,缓步走回药圃,郑重地插入了那株晶株的根旁。
“嗡——!”
只一瞬间,晶株通体的金线仿佛被注入了无穷的力量,爆发出刺目的光芒,狂闪不止!
紧接着,那万千金线竟不再盘踞于株身,而是如同百川归海般,决然地涌入地下,沿着李青针方才走过、并用步履点亮的那条“周天针局”路线,势不可挡地蔓延开去。
刹那间,整个涪水村的地下,都被一张巨大的金色光网彻底点亮!
目睹了这神迹般全程的赵篾匠,身体剧震,双膝一软,险些跪倒在地。
他脑中一道惊雷炸响,瞬间明白了!
师父不是要离开,他根本不是在告别!
他是在用自己的最后一点时间,把自己走过的路,把自己对这片土地的理解,把自己一身的医道,彻彻底底地,熔炼成一条永不熄灭、与天地共存的“人行经”!
当夜,狂风大作,暴雨如注。
豆大的雨点疯狂地抽打着屋檐和地面,仿佛天河决堤。
赵篾匠放心不下,独自守在药圃的草棚里。
忽然,他看到在风雨中岿然不动的晶株,枝叶开始剧烈地晃动,根部泥土翻涌,竟似有脱离大地、乘风而去之意!
“不好!护住神株!”赵篾匠脸色煞白,冲入雨中,声嘶力竭地大喊,想要唤醒村民一同护持。
然而,一道平静得可怕的声音,却穿透了震耳欲聋的雷声雨声,清晰地传入他耳中:“该走的,留不住。”
赵篾匠猛然回头,只见李青针不知何时已立在药圃的木门之外。
他身披蓑衣,雨水顺着斗笠的边缘滴落,形成一道水帘。
他的目光平静如深潭,望向那株躁动不安的晶株,仿佛在看一个即将远行的孩子。
话音未落,晶株顶端猛然爆开,七道璀璨夺目的金芒冲天而起,如同七支离弦的神箭,撕裂雨幕,分别射向村中七个方位上那七枚刻着古老符文的地维石!
“轰——!”
七枚地维石上的古纹在瞬间被尽数点燃,发出震天动地的轰鸣!
一股无形的磅礴声浪以涪水村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扩散开去。
那一刻,整个涪水流域,上至深山古木,下至河边水草,所有的草木都同时发出一阵轻微的颤抖,仿佛在齐声恭送一位至高的君王。
待到光芒散尽,风雨渐歇,那株晶株依旧静静地挺立在原地,只是株身上的金线变得内敛了许多,光华不再外放。
而药圃门外,早已杳然无踪,只余下被雨水打湿的青石板。
李青针,消失了。
次日天明,雨过天晴。
村民们疯了一般四处寻找他们敬若神明的李先生。
江畔、山林、他曾经住过的旧居……所有他可能去的地方都找遍了,却连一丝痕迹都未曾发现。
他就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彻底消失在了这片他所深爱的土地上。
唯一的线索,是在药圃中央那尊用作记录台的石台上,多了一件东西——李青针常年披着的那件旧蓑衣。
蓑衣被叠得整整齐齐,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
赵篾匠颤抖着手将其捧起,发现在蓑衣的内衬里,夹着一片早已干枯的黄精叶。
叶片背面,用不知名的汁液写着两行极小的字迹,力透叶背:
针非金属,乃一心之所向。
医无始终,唯万民自疗。
一瞬间,所有的疑惑、不解、悲伤、明悟……万般情绪涌上心头。
赵篾匠再也抑制不住,捧着那件尚带着师父体温的蓑衣,跪在地上,如孩童般嚎啕大哭。
哭声传遍了整个村庄,每一个听到的人都沉默了,他们知道,他们的“神仙”,真的走了。
良久,赵篾匠止住悲声,他缓缓站起,眼神中的悲痛已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和火焰所取代。
他转身登上村口的望台高处,迎着初升的朝阳,将那件旧蓑衣高高举起,用尽全身力气,向着所有村民大声宣告:
“师父说,从今往后,你们每一个人,都是他的针!”
半月之后,邻村爆发了一场凶猛的疫病,高烧不退,上吐下泻,不过三日便倒下了数十人。
请来的郎中用尽了汤药,却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疫病蔓延。
绝望之际,赵篾匠率领着十余名涪水村的青壮村民赶到了。
他们没有带来任何金针银针,更没有名贵药材,行囊里装的,只是一些削好的竹哨、搓好的麻绳和几只普通的陶碗。
在所有人的质疑目光中,赵篾匠在疫病最严重的村口布下了一个古怪的阵势。
他让村民们手持竹哨,以涪水村人人会唱的《编筐调》为引,吹出特定的声调,同时配合着一种奇特的踩踏节奏,他说,这是在激发地气,布“声针阵”。
他又教病患的家属,用麻绳按照“左三圈右三圈”的方式搓成“三阳绳”,绑在病患的手腕脚踝处,说是能助其运气活络。
最神奇的是,他取来当地最常见的野蒿煮汤,却不急着给病人喝。
而是将陶碗盛着汤药,置于涪水村带来的晶株露珠旁,观察露珠的色泽微光变化,以此来调整煮药的火候和时间。
起初,所有人都以为他们疯了。
可三天后,第一个重症病人退了烧。
五天后,大半病人都能下地行走。
七日之内,肆虐的疫势竟被硬生生逆转!
那些痊愈的村民,自发地跟着学习这种奇特的疗法,并将其传授给更多的人。
归来的途中,一个跟随赵篾匠前去的少年忍不住问:“篾匠叔,我们这样做,算是得了李先生的真传吗?”
赵篾匠没有直接回答,他笑了笑,用脚跺了跺坚实的土地,指着脚下这条被无数人踩出来的村路,说道:“你忘了师父的话吗?我们走过的路,我们做过的事,我们脚下这条连接着村与村、人与人的路,就是《针经》失传的第五卷。”
深秋,月色如水。
赵篾匠独自一人坐在沙滩上,望着那根被师父插在晶株旁、后来又被他移回原处的枯枝。
海风吹过,枝身微微晃动,上面的沙粒簌簌滑落,露出了底部一处不为人知的刻痕。
借着月光,赵篾匠凑近细看,心头猛地一跳——那竟是两个极细小的字:“青针”。
他仰头望向璀璨的星空,忽然发现,北斗七星的末端,那颗名为“瑶光”的星,今夜竟是格外明亮。
一道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清辉,从天穹笔直垂落,仿佛一根无形无质的宇宙长针,针尖正轻轻地搭在那根名为“青针”的枯枝顶端。
他缓缓闭上双眼,静静聆听。
风中有声,似老者在耳边低语,又似万千群童在齐声诵读,那内容他无比熟悉,正是师父教给他的《诊脉法》开篇——
“持脉之道,虚静为保……”
赵篾匠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扬起,他对着满天星辰,轻声呢喃:“师父,您的针,我们都接住了。”
话音落下,仿佛是作为回应。
远处药圃之中,那株吸纳了天地精华的晶株顶端,在一片片苍翠的叶片簇拥下,一个全新的花苞,正悄然无声地孕育而出。
它通体洁白如雪,不染一丝杂色,圣洁得不似凡物。
在这深秋的月华之下,它静静地积蓄着某种前所未有的力量,仿佛在等待一个破晓的契机,去绽放一个全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