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籁俱寂,那是一种足以让活人汗毛倒竖的死寂。
赵篾匠那双浑浊的老眼骤然睁开,锐利如鹰。
他没穿鞋,赤脚踩在冰冷的泥土地上,身形如狸猫般无声无息地滑出屋门。
月光惨白,将整个村子的轮廓勾勒得如同鬼域。
他没有先去村口,而是绕到了村东的粮仓。
粮仓是村子的命脉,也是阵眼的核心之一。
巨大的门闩完好无损,甚至连夜里凝结的露水都未被扰动。
赵篾匠蹲下身,目光如炬,一寸寸扫过门槛。
就在门槛与地面连接的缝隙里,他看到了一点异样的反光。
一枚铜针。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样式古朴,并非村中孩童们练习用的石针或木针。
针身遍布绿锈,像是从某处深埋的古墓中刨出来的物件,散发着一股陈腐的土腥气。
赵篾匠用两根粗糙的手指捻起它,借着月光,看清了针柄上刻着的两个篆字——阳池。
他的心猛地一沉。
这不是村里的东西,针尖朝内,针柄朝外,是被人从外面,小心翼翼地插进门缝的。
一种无声的试探,或是一种归家的叩门?
赵篾匠面无表情,将铜针收入宽大的袖中,仿佛只是捡起了一片落叶。
他转身回到村中,天色已蒙蒙亮,几声鸡鸣划破了死寂。
他走到村头的老槐树下,拿起挂在树杈上的牛角号,吹响了熟悉的集结号音。
“嘟——呜——”
号声悠长,村里的孩子们揉着眼睛,打着哈欠,从各家各户跑了出来,手中都捏着一枚长短不一的石针或木针。
他们站成一排,在赵篾匠的注视下,开始练习吹哨。
哨声此起彼伏,清脆而单调,像是某种古老的仪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赵篾匠的目光扫过每一个孩子,最终落在了一个名叫阿禾的女孩身上,她的哨声最稳,最长。
一切如常,仿佛昨夜的死寂只是一场梦。
晨雾渐渐散去,村里的妇人们也结束了早活,自发地围坐在村中央的打谷场上。
她们人手一捧浸泡过的麻皮,一边哼唱着古老的童谣,一边用灵巧的双手飞快地搓着麻绳。
这不是普通的麻绳,数十名妇人搓出的麻绳在地面上交织,盘绕,竟隐隐构成一个繁复而巨大的阵图。
这便是村子每日的搓绳仪式,既是生产,也是一种守护。
赵篾匠背着手,慢悠悠地踱步过来。
他走到阵图的中央,那里是所有麻绳的交汇点,也是力量最集中的地方。
妇人们的歌声和搓绳的动作都没有停,只是用眼角的余光看着他。
“今早捡了个小玩意儿。”赵篾匠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耳中。
他从袖中取出那枚“阳池”针,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轻轻地将其放在了麻绳交织最密的绳结中央。
他没有解释,妇人们也没有问。
她们只是继续哼唱,继续搓捻,数十股新搓的麻绳如同活过来的灵蛇,缓缓将那枚铜针包裹、缠绕、收紧。
就在铜针被彻底淹没的一瞬间,异变陡生!
“嗡——”
一声低沉的嗡鸣自绳结中央爆发,整片由麻绳构成的巨大阵图,赫然泛起一层浓郁的赤红色光芒!
那光芒如同流淌的血液,顺着麻绳的纹理迅速蔓延至每一寸角落。
被包裹在中心的“阳池”针,其上的绿锈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寸寸剥落,如同褪去一层死皮。
锈迹之下,是暗金色的鎏金针身,上面布满了繁复到令人眼花的细密纹路。
那制式,古老、尊贵,带着一股来自太初洪荒的苍茫气息。
赵篾匠瞳孔骤缩,嘴唇微微翕动:“太初引气针……”
这失传了不知多少个朝代的传说之物,竟然真的存在!
更惊人的一幕发生了。
随着赤光越来越盛,那枚重获新生的“阳池”针尾部,竟凭空浮现出两个血色小字。
那字迹仿佛是用无尽的思念与期盼凝聚而成,穿透了时光,烙印其上。
求归。
两个字,如泣如诉,让在场所有妇人的歌声都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正午,烈日当空。
赵篾匠却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摆下了一桌空席。
没有山珍海味,只有一张破旧的方桌,两个粗陶碗,一壶村里自酿的米酒。
他将其中一只碗倒满,酒香混着草木的气息飘散开来。
他独自坐在桌边,对着空无一人的前方,朗声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既是寻针之人,何不现身一叙?我赵家村虽穷,一碗薄酒还是管得起的。”
周围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树林的沙沙声。
赵篾匠也不急,端起自己的酒碗,自顾自地抿了一口。
不知过了多久,对面的林子里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
一个瘦削得几乎脱形的男子从树影中走了出来。
他衣衫褴褛,上面挂满了草叶和泥土,一双眼睛里充满了警惕与绝望,像一只被追赶了太久的孤狼。
他死死盯着桌上的那碗酒,喉结不住地滚动。
他看到了桌边的赵篾匠,以及老人平静无波的眼神,那眼神仿佛能看穿他所有的伪装和恐惧。
“噗通”一声,男子双膝一软,竟直直跪在了地上,距离方桌还有三步之遥。
他没有看赵篾匠,而是朝着桌子,朝着那碗酒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罪人之后,张山,拜见守脉人!”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哭腔,“家父临终前有遗言,命我无论如何,也要找回先祖遗落在外的地脉引气针,送其归宗!否则……否则地脉永闭,医魂不续,我张家一脉将成千古罪人!”
他泣不成声,将祖辈曾参与铸造地脉针阵,后因变故流落江湖,最终导致神针遗失的往事断断续续地说了出来。
他这一路,是循着祖辈留下的残图和微弱的血脉感应,才找到了这里。
昨夜,他不敢贸然进村,只能用这种方式发出讯号,之后便躲在林中,几乎绝望。
赵篾匠静静地听着,直到他说完,才缓缓道:“起来,喝了这碗酒,随我来。”
午后的阳光炙热,蝉鸣聒噪。
赵篾匠领着张山,来到了村西头的一处断桥遗址。
桥是用巨大的青石和铁桩建成的,不知何年何月,从中间断开,汹涌的河水在断口下形成一个湍急的漩涡。
赵篾匠走到断桥边,在一根锈迹斑斑的巨大铁钉旁停下。
他从袖中取出那枚金光灿灿的“阳池”针,在张山激动又困惑的目光中,将其稳稳地插入了铁钉旁边的石缝里。
“阿禾!”赵篾匠回头喊了一声。
一直跟在后面的阿禾立刻会意,她对着身后那群孩子点了点头。
“《归藏调》,起!”
霎时间,十几个孩子同时举起了手中的哨子,吹奏起那首古朴而悠扬的调子。
哨声不再单调,它们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股无形的音波,仿佛在与天地间的某种频率共鸣。
音起之时,异象再生!
那断桥之下,原本湍急的漩涡猛地一顿,随即,整条河的水流竟以一种违背常理的方式,向两侧轰然分开!
像是被一把无形的巨刃从中劈开,露出了湿漉漉的河床。
河床中央的泥沙疯狂翻涌,一个残缺的铜匣,在一股巨力的推动下,缓缓浮出水面。
铜匣上同样布满了绿锈和水草,但其制式与“阳池”针如出一辙。
张山已经看傻了,他连滚带爬地扑到河床边,不顾一切地冲进淤泥里,颤抖着双手打开了铜匣。
匣内,三枚同制式的古针静静地躺在其中,针身同样锈迹斑驳。
但针柄上的刻字依旧清晰可辨,分别是“支沟”、“外关”、“天井”。
“回来了……都回来了……”张山捧着铜匣,扑跪在泥水之中,对着断桥的方向,对着那枚“阳池”针,嚎啕大哭,额头一下下磕在湿滑的泥土上,“原来……原来你们不是被遗弃了,你们一直在等我回来!”
黄昏时分,晚霞染红了半边天。
村里的打谷场上,所有村民,无论老幼,都聚集在此。
赵篾匠站在高处,声音洪亮地宣布:“从今日起,我赵家村立下新规。凡持我地脉针阵真针、真心欲使其归宗者,不论来历,不问过往,皆可入村三日,食宿由全村共担!”
顿了顿,他的目光变得凌厉:“但,为防宵小之徒利用神针行不轨之事,所有外来针具,必须先经我村‘麻绳结阵’净化七日,洗去尘秽,方可接触地脉根本!诸位,可有异议?”
人群一片寂静,随即爆发出震天的应和:“无异议!”“全听篾匠叔的!”
他们白天都看到了那神迹,心中的震撼与自豪无以复加。
甚至有几户人家已经主动表示,可以腾出空房,专门用来接待这些“寻针归来”的客人。
人群中,阿禾默默地走到村口那块巨大的石碑前,将自己那枚一直佩戴的石针,轻轻地插在了石碑底座的缝隙里。
这是一种宣告,也是一种邀请。
她低声说,像是在对石碑说,也像是在对整个天地说:“现在,不只是我们在找针了。”
子夜,万籁俱寂。
草针堂内,油灯如豆。
赵篾匠在桌上摊开一张用兽皮绘制的古老地图,图上山川河流,脉络纵横,却又与当世的舆图截然不同,更像是一幅巨大的人体经络图。
他将今日收回的“阳池”、“支沟”、“外关”、“天井”四枚古针,按照某种顺序,小心翼翼地摆放在地图上。
四枚神针的位置,赫然在地图上构成了一段清晰的线路——手少阳三焦经的起始段。
就在第四枚针落下的瞬间,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地图边缘,前些日子不知何故浮现出的那个模糊的“城”字,竟开始渗出丝丝缕缕的金色液体。
那金液如同拥有生命,在兽皮上缓缓流淌,越过山川,最终与四枚神针构成的经络连在了一起,然后继续向着西南方向延伸,最终指向了一片被标记为黑色,形如废墟的区域。
废墟旁,有两个古字注解——药墟。
赵篾匠凝视着那条新出现的金色轨迹,良久,他提起桌上的狼毫笔,蘸饱了墨,在地图的留白处,一笔一划,郑重地写下了四个大字。
百脉归流。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放下笔,目光投向窗外。
不知何时,一轮血色的月亮已悄然升空,妖异的红光笼罩了整个村庄。
就在这血月之下,村中每一户人家的屋檐下,墙角边,那些随意堆放的锄头、镰刀、铁犁、柴刀……所有的农具,其金属的尖端,竟都无声地浮现出一层稳定而柔和的光晕。
成千上万点光晕,在这静谧的山村里亮起,如同一片倒映在大地上的璀璨星河,静静等待着被唤醒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