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歆是易昇费了三天三夜才从鬼门关拉回来的人。
那时她气若游丝,浑身多处骨裂,脏腑受损,浑身上下没一块好地方,看着就像块被摔碎的瓷片。
好不容易睁开眼时,心里也只剩下一片死寂。
“为何要救我?”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她躺在床上,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看不见半点光。脸色惨白如纸,连唇瓣都失了血色,衬得额角的血痂愈发刺目。
爹娘惨死,家破人亡,这世间早就没什么可牵挂的了,活着不过是煎熬。那日从那悬崖上纵身跃下时,她只觉得是终于解脱了。
“我是大夫,断没有对病人袖手旁观的道理。”易昇手里端着一碗黑漆漆的药汁,在床沿坐下,瓷勺舀起一勺,轻轻吹了吹,递到孙歆嘴边。
孙歆却猛地偏过头,避开了那勺药。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顺着眼角往下淌,砸在粗布被褥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
易昇见状,把药碗搁在床头的矮凳上,声音里带了点刻意的轻松,望着她道:“为了救你,我前前后后用的药材,抵得上我一年的开销了。你若真铁了心要寻死,我不拦着,但……总得先把这笔银子还我。”
孙歆闻言,紧绷的神情竟稍稍松动了些。她缓缓偏过头,看向床边的易昇。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透着认真,不像是在说笑。
正怔忡间,又听他继续说道:“再者,我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人死在我面前,有违医德。所以,你最好挪个地方。不然,在我这里一日,你便死不成。”
孙歆下意识地想动一动,刚试着抬了抬胳膊,钻心的疼就顺着骨头缝窜了上来,让她瞬间倒抽一口冷气,又重重落回床上。
易昇在一旁看了,嘴角噙着点浅淡的笑意,还带了点揶揄:“就你现在这身子骨,没个三五月,怕是连床都下不来。想走?暂时没那么容易。”
易昇脸上的笑意忽然一敛,猛地低咳起来。
那咳嗽声一下紧接一下,起初还压抑着,后来竟越来越急。他下意识地用手按住胸口,连带着肩膀耸动不止。
孙歆眼尾通红地看着他,原本就泛红的眼尾此刻更红了,连带着眼眶都蒙上了一层水汽,目光里掺着说不清的慌乱。
好半晌,易昇才渐渐平息下来,他喘了口气,抬眼看向孙歆,眼神里带着点无奈的解释,却也趁机说道:“我这肺病,离不得药材吊着。先前给你抓药花的那些银子,原是我自己备着买药的。”
这话像根细针,轻轻刺破了孙歆心里那层冰封的麻木。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上来,带着点酸涩,更多的是愧疚。
她一心求死,却耗了他救命的钱,折了他续命的药。
易昇原以为还得费些唇舌,没料到这小姑娘看着冷硬,心肠倒是软的。
他心里松快了些,顺势端起床头的药碗,又舀了一勺药汁递过去。
这次孙歆没再躲闪,微微仰起脸,将那口苦涩的药汁咽了下去。药味在舌尖炸开,她蹙了蹙眉,却没再抗拒。
……
易昇的医术果然名不虚传。在他日复一日的悉心照料下,孙歆的身体一天天好转起来。
日子在药香中缓缓淌过,两人朝夕相对,孙歆最初的戒备,不知不觉间便松了。
某个午后,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床沿,孙歆望着易昇为她晾晒草药的背影,终于轻声开口,将自己的来历、爹娘的冤屈,还有那日纵身跳下悬崖的缘由,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易昇听着,手上的动作渐渐停了。
他转过身时,眼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意外,显然没料到眼前这个满身伤痕的姑娘,竟是昔日知州的女儿,更没料到她小小年纪,竟已背负了如此沉重的血海深仇。
所以,当孙歆鼓起勇气,说出自己埋藏心底的复仇念头时,易昇没有半分劝阻。并承诺会尽己所能去帮助她。
自那以后,他便成了她复仇路上唯一的同路人。
知道她身份敏感,便翻阅古籍,寻来改容换貌的法子;知道她的仇人身份非常,寻常手段行不通,就为她配出无色无味的慢性毒药……
孙歆的复仇,就这般悄然拉开了序幕。
……
在州署的日子,她活得如履薄冰、谨小慎微,努力压制自己的情绪。可每次撞见那些仇人谈笑风生时,心腔里就像有团火在烧,恨得指尖都在发颤。
她逼着自己弯下腰,露出温顺的笑,学着讨好,学着逢迎。每一次低头,都像是在心上划一刀,可她清楚,只有先沉住气,藏好爪牙,才能找到报仇的机会。
后来,江振学成归来,她被派去伺候他的起居。
孙歆本就自幼饱读诗书,学识并不输于寻常男子。她在江振看起诗文策论时,会表达自己独到的见解,让他不由侧目。往后,他总会主动留下她,对她放下心防。孙歆就顺势成为了他的贴身丫鬟,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而机会也就来了。
孙歆有了去后厨与茶水房的由头,她总会挑那些地方最忙的时辰去。那里的人腾不开手,也知道她是江振院里的人,就由着她在屋子里取自己要的东西。孙歆就会趁机将药粉悄无声息的撒入全府共用的灶台和水缸里……
计划在一步步实现,日子总算是有了盼头,孙歆看着变得陌生、压抑的州署,总想着等报了仇后,能回到崖山,与易昇一起过余下的时光。
可那些未说出口的期盼,终究没能敌过现实的沉重。
易昇的病一日重过一日……
腊月的月初,孙歆回到州署的第三天,崖山传来消息——
易昇病故了。
听到消息的那一刻,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闷得发疼,眼眶却干涩得厉害,一滴泪也落不下来。
她以亲人离世,告假几日回到崖山处理后事……
整理遗物时,孙歆打开了易昇药架上的一个木盒子,里面是她进入州署以来给他的所有银子,他一分未动,甚至比她给的还多了不少,显然是他添的。
银子下压着一张字条和一封信。字条上写了一个地址,还有几句话:
事成之后,携此笺至济临乐枫桥南,寻“易氏药堂”,示信笺于掌事者,可保汝余生无虞。
原来他早为她想好了后路。
指尖反复摩挲着那熟悉的字迹,看着盒子中冰凉的银锭,那点一直强忍着的泪水终于决了堤,豆大的泪珠砸在信纸上,晕开墨迹。
她再也撑不住,捂着心口蹲下身,压抑已久的呜咽冲破喉咙,一声声哽在风里,肩膀止不住地颤抖……
回到州署时,她脸上已寻不见半分哀戚,依旧是那个温顺妥帖的丫鬟,只是眼底深处,那点残存的温度,彻底凉透了。
腊八节的清晨,天还没亮透,州署后院的鸡刚叫过头遍,孙歆就醒了,她从枕下摸出个油纸包,眼神决绝。
她来到后厨,趁着众人转身添柴的间隙,手腕一扬,将纸包里的药粉尽数倒进盛着腊八粥的瓮里。白色的粉末混在浓稠的粥里,转瞬间便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