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生的女儿,小名唤作“蔷薇”,大名却依旧带着桃花的印记——叫“桃溪”。
这名字是念生取的,他说:“你看镇东头的溪水,每年春天都漂着桃花瓣,像条会走的路,带着念想往远处去。”桃溪刚会蹒跚学步时,最爱做的事就是攥着片蔷薇花瓣,沿着溪边追那些漂远的桃花,裙摆扫过水草,惊起的蜻蜓总跟着她飞,像在护着个小小的影子。
石生的背已经驼得厉害,却依旧每天坐在作坊门口,看着孙女追花瓣的身影,手里的刻刀在木头上慢慢游走。他刻得最多的是小小的木船,船身刻着桃花纹,船舱里总留着个小凹槽,正好能放下片花瓣。“给溪水里的桃花当伴儿。”老人笑着说,木屑落在膝头,像撒了把碎雪。
苏姑娘的桃花酥铺交给了儿媳打理,自己则坐在藤萝架下,教桃溪绣桃花。小姑娘的针脚歪歪扭扭,绣出来的桃花像朵歪脖子的太阳花,苏姑娘却宝贝得紧,用红绳串起来,挂在桃树枝上:“这是咱们溪丫头的心意,林太爷爷和苏太奶奶肯定喜欢。”
风吹过,红绳上的布桃花晃悠悠的,与真桃花叠在一起,竟分不清哪是绣的,哪是开的。桃溪仰着脸问:“太奶奶,它们会说话吗?”
“会呀。”苏姑娘摸着她的头,眼里的皱纹盛着阳光,“你听风穿过花瓣的声音,‘沙沙’是林太爷爷在笑,‘簌簌’是苏太奶奶在应呢。”
桃溪侧耳听,果然听见风里藏着细碎的声响,像两个人在低声絮语。她突然抓起把蔷薇花瓣,往天上撒:“我也说!我也说!”花瓣落在藤萝架上,落在苏姑娘的白发上,落在石生的木船上,像场热闹的雨。
那年秋天,镇上的老槐树突然结了满树的槐米,白花花的像堆雪。镇长说这是吉兆,要在树下搭戏台,请戏班来唱《诛邪记》——讲的正是林默与苏沐雪守断魂崖的故事。
戏班来的那天,桃溪扒在戏台边看扮相。演林默的武生,脸上画着英挺的眉眼,手里的长枪裹着金红绸布,像燃着玄黄炎;演苏沐雪的花旦,水袖上绣着清灵阵纹,转身时裙摆翻飞,像落了满地桃花。
“不对!”桃溪突然喊出声,“苏太奶奶的阵法是淡蓝色的,不是水红色的!”
戏班班主愣了愣,笑着问:“小姑娘见过?”
桃溪指着院里的桃树:“我家树上有!苏太奶奶的光会绕着花瓣转,像给花串了蓝珠子!”
那天晚上,戏班改了戏服。当花旦的水袖甩出淡蓝色的光(其实是掺了磷粉的纱),武生的长枪挑落满台桃花瓣时,台下的人都看呆了。石生坐在第一排,看着台上的光影,突然老泪纵横——像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抱着剑穗往南跑的士兵,终于在戏文里,追上了他的统领。
戏散后,班主非要给桃溪磕个头:“是小姑娘点醒了我们,戏要演得真,得先记着真。”桃溪却把自己绣的歪桃花塞给他:“给你!贴在戏服上,苏太奶奶会帮你们的。”
班主后来把那朵布桃花缝在了水袖里,说每次演到清灵阵,都觉得袖角格外暖,像有谁在轻轻托着。
桃溪十岁那年,石生走了。老人临终前,攥着桃溪的手,放在桃树的“念永存”刻痕上,气若游丝地说:“摸……摸这温度……记着……”
桃溪的眼泪掉在刻痕里,混着树汁的黏,像给那三个字点了朱砂。她突然明白爷爷要说什么——这树的温度,是无数人用念想焐热的,得记着,得传着。
下葬时,石生的棺木旁,放着他刻了一辈子的木船,每个船舱里都躺着片桃花瓣。桃溪往土里撒了把槐米:“爷爷说槐米能安神,您在下面,能闻着槐花的香,听着戏文里的故事。”
开春后,老槐树下长出丛新的藤萝,藤蔓顺着树干往上爬,竟在枝桠间织出个小小的“护”字。镇上的人都说,这是石生爷爷在护着槐树,护着他们的念想。
桃溪渐渐长大,成了镇上有名的姑娘。她不像母亲那样会做酥饼,也不像父亲那样会写日记,却有双能辨花性的眼。哪棵桃树该剪枝,哪丛藤萝缺了水,她扫一眼便知。有人说这是苏沐雪太奶奶的本事,悄悄传在了她身上。
十六岁那年,桃溪去离火涧祭拜。守遗址的老人,已是当年那位年轻人的儿子,看见她腰间的桃木牌,笑着说:“你太奶奶桃安来的时候,在岩壁上贴了桃花瓣;你父亲念生来的时候,也贴了一片。现在岩壁上的阵纹边,已经积了层花瓣灰,像给阵镶了圈粉边。”
桃溪摸着那些模糊的花瓣印,指尖传来熟悉的暖。她从行囊里掏出片蔷薇花瓣,轻轻放在粉边旁:“这是我们镇上老槐树的伴儿,让它也来陪陪苏太奶奶。”
回程时,路过断魂崖,正赶上诛邪卫后人来祭拜。人群里有个少年,手里捧着半块剑穗,穗子上的桃花已经发黑。“这是我太爷爷的。”少年红着眼眶说,“他说当年林统领把剑穗塞给他,说‘往南走,有桃花的地方就是家’。”
桃溪看着那半块剑穗,突然想起家里神龛里的另一半。她从怀里掏出父亲给的玉佩,玉上的桃花纹在阳光下发亮:“跟我回家吧。我们家的桃树,能把失散的东西凑齐。”
少年跟着桃溪回了青阳镇。当两半剑穗拼在一起时,穗子上的干桃花突然渗出点潮气,像在流泪。神龛里的画卷轻轻颤动,画中林默与苏沐雪的衣角,仿佛碰在了一起。
那天晚上,桃溪做了个梦。梦里她站在桃花漫天的院子里,林默举着剑,剑尖挑着朵桃花,递给苏沐雪;苏沐雪笑着接过来,插在他的发间,指尖的蓝光绕着花瓣转。远处的戏台上,还在唱着《诛邪记》,溪水里的木船载着桃花瓣,悠悠地往远处漂。
醒来时,窗台上的蔷薇开得正盛,花瓣上的露珠滚落在桃溪的手背上,凉丝丝的,像谁的指尖轻轻碰了下。她突然明白,所谓传承,从来不是沉甸甸的负担,而是像这桃花,这蔷薇,这溪水里的木船,把温暖的印记,轻轻印在每个走过的角落,让后来人顺着香痕找过来时,总能摸到掌心的余温。
石生的作坊里,桃溪拿起了刻刀。她要刻一艘最大的木船,船身刻满桃花与蔷薇,船舱里铺上槐米,让它顺着溪水漂,漂到断魂崖,漂到离火涧,告诉那里的人:“青阳镇的桃花还开着,你们的念想,我们替你们焐得暖暖的呢。”
风穿过长街,带着桃花的香,带着蔷薇的甜,带着槐米的清,漫过戏台,漫过老槐树,漫过溪水里的木船。而那棵桃树,依旧站在院子里,看着花影里的长街,看着掌心的余温,把每个平凡的日子,都酿成了值得回味的甜。
它知道,故事还长,光阴还暖,那些藏在花影里的守护,会像溪水里的桃花瓣,悠悠地,去往更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