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壁的湿冷透过单薄的衣物直刺骨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般的痛感。城城的指尖早已失去知觉,只能依靠本能死死抠住石缝。苔藓在压力下泌出的汁液带着腐木般的腥气,与瀑布水雾中的泥土味混合成一种死亡的芬芳。
他的右腿在轻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肌肉已经到达极限。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撕裂般的酸痛。水珠顺着他的刘海滑下,在睫毛上挂了一层细密的水帘,让眼前的岩壁变得模糊不清。他不得不频繁眨眼,才能看清下一步该往哪里落脚。
上方传来绳索摩擦岩石的细微声响,这是他与人类世界唯一的联系。李建国那粗哑的嗓音偶尔会穿透瀑布的轰鸣,虽然听不清内容,但那声音本身就像一根看不见的线,牵着他,提醒他并非独自面对这垂直的死亡之墙。
“还有不到二十米。”他在心里默念着,这个数字像咒语一样支撑着他。秦川在下降前曾描述过下方的深潭,说那水色如翡翠,在阳光下会泛起金光。现在他抬头望去,只能看见一片灰白的水雾,像是悬在空中的裹尸布。
他尝试将重心转移到左脚,脚底的登山鞋在湿滑的岩石上来回试探,寻找着一个可靠的支点。岩石表面的纹路像是老人脸上的皱纹,藏着无数秘密。有一瞬间,他仿佛感觉到岩石在呼吸,一种微弱而古老的脉动透过冰冷的石面传入他的体内。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那朵花。
一株紫色的野花,从岩缝中倔强地探出头来,花瓣上挂着晶莹的水珠,像是眼泪,又像是珍珠。在这片死亡之墙上,它绽放得如此肆意,仿佛在嘲笑他的胆怯。城城有一瞬间的恍惚,他想起了母亲窗台上的那盆紫罗兰,在每个雨后的清晨也会这样挂着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这个画面给了他莫名的力量。他深吸一口气,将右脚缓缓下移,准备完成这次重心的转移。
就在他左脚踩实,右脚即将离开原点的瞬间——
“咔嚓!”
那声音很轻,像是树枝被踩断,又像是冰块裂开第一道缝隙。但在瀑布的轰鸣中,这声音却像一把尖刀,精准地刺入城城的耳膜。
时间凝固了。
他首先感到的是腰间绳索的松动——那种从紧绷到松弛的变化微妙而致命。就像是有人突然抽走了他背后的靠山,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感从腰部迅速蔓延至全身。
接着是坠落。
起初是缓慢的,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眼前展开。他看见那朵紫色小花在视线中渐渐远去,花瓣上的水珠像是告别的眼泪。他看见岩壁上的纹路变得清晰,每一条裂缝都像是岁月的印记,记录着这座悬崖千百年的孤独。
然后速度骤然加快。
风声在耳边呼啸,不再是轻柔的低语,而是刺耳的尖叫。瀑布的轰鸣被无限放大,像是天地间唯一的声音。他的身体在空中翻滚,世界在他眼中旋转——灰色的岩壁,白色的水雾,远处模糊的绿色树影,还有下方那急速放大的翡翠色潭面。
“不——!”
这声呼喊几乎不是从他喉咙里发出的,而是从他灵魂深处撕裂而出。短促,绝望,像是被困野兽最后的哀鸣。他下意识地挥舞双臂,试图抓住什么,但只有冰冷潮湿的空气从指缝间溜走。
腰间的绳索此刻成了嘲笑他的道具,在空中狂乱舞动,像一条垂死的蛇。
在失控的旋转中,他瞥见了瀑布后方的洞穴——幽深,黑暗,像是巨兽张开的嘴。有那么一刹那,他仿佛看见洞中有光影晃动,像是有人举着火把在移动。但速度太快,来不及确认,那景象就消失在视野之外。
“城城!!”
悬崖上方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遥远而扭曲。李建国的吼声中带着他从未听过的恐慌,秦川的惊呼则被拉长成奇怪的音调。这些声音像是被瀑布打碎,只剩下残片飘落在他耳边。
下坠的过程仿佛永无止境,又仿佛只有一瞬。他的思绪飘散了,飞回了城市的小公寓,飞回了每天早上挤地铁的日子,飞回了与朋友们在夜市喝酒聊天的夜晚。那些平凡得令人厌倦的日常,此刻却像珍珠一样闪闪发光。
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到黑子的情景。那只流浪狗躲在巷口的纸箱里,浑身脏兮兮的,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当时下着雨,黑子的毛发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就像现在他被瀑布浸透的衣衫。
“黑子……”
这个名字在他唇边化为气泡,消失在呼啸的风中。
深潭的水面在眼前急速放大,那翡翠色此刻看起来如此诡异,像是液态的玉石,美丽而致命。他能看见水面上的波纹,被瀑布击打出的涟漪,还有漂浮的落叶打着旋儿。
然后——
“轰!!!”
冲击力从背后传来,像是被一柄巨锤击中。冰冷瞬间夺取了他的呼吸,水流蛮横地灌入他的口鼻。巨大的压强挤压着他的胸腔,仿佛有巨石压在胸口。眼前先是爆开一片白光,随即迅速被黑暗吞噬。
寂静。
与之前的轰鸣形成鲜明对比,水下的世界异常安静。只有一种低沉的嗡嗡声,像是远古鲸鱼的哀歌。光线从水面上透下来,形成一道道摇曳的光柱,在这片翡翠色的世界中显得神秘而诡异。
他缓缓下沉,像一片落叶,又像一颗石子。气泡从他口鼻处不断涌出,争先恐后地向上飘去,奔向那遥远的水面之光。他的黑发在水中飘散,如同水墨在宣纸上晕开。
意识正在远离,像退潮的海水,缓缓从他体内抽离。最后的念头,是关于黑子第二天清晨蹲在他家门口的样子,浑身湿透却眼神坚定,仿佛认定了这个救它的人就是一生的主人。
黑暗温柔地包裹了他,如同回归子宫。下沉,不断下沉,朝着那无人知晓的潭底,朝着那永恒的静谧。
水面上,几串气泡最后挣扎了一下,然后彻底消失。唯有瀑布依旧轰鸣,像是大自然无情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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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崖上方,李建国的脸色惨白如纸。
那声“咔嚓”和城城短促的惊叫如同冰锥,直刺他的心脏。他本能地收紧手中的绳索,却只感受到一阵突兀的松弛——那种从沉重到轻若无物的变化让他胃部翻涌。
“城城!!!”他的吼声撕心裂肺,连喉咙都被扯得生疼。
绳索在他手中疯狂地抖动,像是有了自己的生命,然后迅速从他手中滑脱。粗糙的纤维灼烧着他的手掌,留下火辣辣的疼痛,但他浑然不觉。
他扑到悬崖边,几乎要跟着冲下去,被身后的秦川死死抱住。
“李队!危险!”秦川的声音在颤抖,但他的手臂却像铁箍一样牢固。
“放开我!城城他——”李建国挣扎着,眼睛死死盯着下方那片白茫茫的水雾,仿佛这样就能看穿它,找到城城的身影。
小王已经瘫坐在地上,双手捂着脸,肩膀不住地抖动。“不可能...这不可能...”他喃喃自语,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
李建国终于挣脱秦川,但理智让他停在了边缘。他跪在崖边,双手死死抓住地上的杂草,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的呼吸粗重而混乱,胸口剧烈起伏。
“绳索...绳索怎么会...”秦川检查着断绳的末端,声音嘶哑,“那块岩石...我们明明检查过的...”
李建国猛地回头,眼中布满血丝:“那块岩石是湿的!长期被瀑布冲刷!我们怎么会没想到...”自责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内心。作为队长,他本该考虑得更周全,本该选择更安全的路径,本该自己先下来...
但现在一切都晚了。
悬崖下一片寂静——那种吞没一切的、可怕的寂静。连瀑布的轰鸣此刻都像是遥远的背景音,反而凸显了这种寂静的残酷。
“城城...”李建国再次呼唤,但这次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像是祈祷,又像是告别。
秦川走到他身边,手轻轻放在他肩膀上:“李队,我们...我们得下去找他。”
李建国没有回应,他的目光依旧死死锁定在下方。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是在城城的死亡判决书上加盖一个印章。
小王突然站起身,踉跄着走到悬崖边:“他不会死的,对不对?城城他...他那么聪明...”
没有人回答。瀑布的轰鸣像是大自然无情的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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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下,城城的身体继续下沉。
光线越来越暗,翡翠色渐渐变为深绿,然后是墨绿。水温比表面更加冰冷,刺骨的寒意透过衣物,直抵骨髓。
他的意识漂浮在清醒与昏迷的边缘。恍惚间,他仿佛听到了歌声——一种悠远而空灵的女声,像是从记忆深处传来,又像是从水底升起。歌声没有歌词,只有旋律,哀婉而美丽,像是挽歌,又像是催眠曲。
一串气泡从他唇边逸出,像一串珍珠,向上飘去。
在逐渐模糊的视野中,他似乎看到下方有微光闪烁——不是水面的反光,而是从潭底发出的、柔和的蓝色光芒,如同夜空中的星星,在深水中静静等待。
他的下沉速度减慢了,仿佛水中有某种浮力在托着他。那蓝色的光点越来越近,逐渐连成一片,形成一个模糊的图案——像是一扇门,又像是一只眼睛。
最后一丝意识即将消散时,他感觉有什么东西轻轻托住了他的后背,柔软而温暖,与水中的冰冷形成鲜明对比。那触感短暂却真实,像是一双手,又像是一片巨大的荷叶。
然后,黑暗彻底降临。
水面上,最后一串气泡破裂,涟漪渐渐平复,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唯有瀑布永不停歇地轰鸣,守护着这个深潭和它的秘密。悬崖上方,三个身影依旧僵立,他们的呼喊被水声吞没,他们的希望随着城城一起,沉入了那片翡翠色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