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上康复的回归，像给江予安的整个康复计划注入了一剂强心针，也让他对水中训练投入了更大的热情。
现在的他，不再是那个初次下水时紧张得死死抓住我、连漂浮都需要巨大心理建设的新手了。金天磊教练适时地提出了新的目标——从被动的漂浮，过渡到主动的游动。
“今天，我们试试划水。”金教练在池边宣布，目光落在已经能依靠浮板独立漂浮一小会儿的江予安身上，“目标是利用你的上肢和腰腹背肌的力量，让身体在水里动起来。”
江予安的眼睛瞬间亮了，那是一种迎接新挑战的兴奋。他点了点头，双手紧紧抓着浮板，仿佛那是他通往新世界的钥匙。
然而，从“漂”到“游”，这看似简单的一步，对于他而言，却像是要跨越一道天堑。
第一次尝试，他回忆着金教练示范的自由泳手臂动作，僵硬地抬起一条手臂，笨拙地向前伸，然后用力向后划去。动作是脱节的，手臂的移动与他的身体核心仿佛是两个独立的系统。他的上半身因为这不协调的发力而剧烈晃动，好不容易建立的漂浮平衡瞬间被打破，身体在水中歪斜、旋转，呛了好几口水。
更让人揪心的是他那双腿。
在他专注于上肢动作时，那双无法听从指令的腿，便彻底成了被遗忘的、沉重的负担。它们软绵绵地垂在身体后方，像两条失去了风帆的桅杆，又像是两个不听使唤的沉重船舵，不仅无法提供任何推进力，反而因为手臂划水带来的反作用力，在水中被动地、大幅度地左右拖曳、摆动，严重阻碍了前进的趋势，甚至常常起到“刹车”的作用。
金天磊在一旁看得仔细，他潜入水中，用手轻轻扶住江予安的髋部，帮助他稳定下身。“江予安，动作慢一点，别急着用力。感觉是你的手臂带动身体转动，而不是只有手臂在动。你的腿，”他顿了顿，语气平和，“暂时忘记它们，让它们跟着水流走，别对抗，也别指望它们。”
江予安喘着气，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眼神里没有气馁，只有一种不服输的专注。他点了点头，重新趴回浮板上，稳定呼吸，再次尝试。
这一次，他放慢了速度。抬起右臂，向前伸展，然后感受着水流，缓缓地划动。他的眉头微微蹙起，嘴唇紧抿，像是在进行一场极其精密的逻辑推演，将金教练口中的“带动身体转动”这个模糊的概念，拆解成肌肉发力的顺序和角度。
我就在他身侧不远的地方游弋着，目光几乎无法从他身上移开。水波荡漾，阳光透过天窗洒下，在他轮廓分明的背部肌肉和手臂上跳跃。汗水混着池水，让他看起来像是在发光。
“对，就是这样，慢一点，感受水。”我适时地开口，声音尽量放得平稳，不想打扰他的专注，“呼吸，别憋气，转头换气。”
他听到了，尝试着在划臂的间隙，艰难地侧头呼吸，动作依旧生涩，但他在努力协调。
就在这时，一阵熟悉的、不规则的波动从他下身传来。
是痉挛。
在水下，他那双原本只是无力拖曳的腿，肌肉突然绷紧，开始剧烈地、高频地抽搐起来。像是有无形的电流穿过，搅动起一片混乱的水花。这突如其来的内部风暴，瞬间打破了他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那一点点协调性。他的身体猛地一僵，划水的动作戛然而止，脸上掠过一丝痛苦和无奈。
“别停！”金天磊的声音立刻响起，他的手稳稳地扶住江予安的腰腹，“放松，让它过去！痉挛很正常，继续你的手臂动作，分散注意力！”
江予安咬紧牙关，额角青筋微显。他强迫自己忽略掉下肢那不受控制的“舞蹈”，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手臂上，继续那缓慢而坚定的划水。奇妙的是，或许是因为水的包围和浮力的缓冲，这次痉挛持续的时间似乎比在陆地上短了一些，那股尖锐的撕扯感也仿佛被水流柔化了。十几秒后，那剧烈的抽动渐渐平息，双腿重新回归到那种软绵绵的、随波逐流的状态。
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像是打了一场小小的硬仗。
“很好！”金天磊大声鼓励，“就是这样！遇到情况，保持冷静，继续你的节奏！”
短暂的插曲过后，训练继续。他的动作依旧笨拙，姿势远谈不上标准，划水的效率低得可怜，几乎看不出前进的迹象。但他无比专注，一次，两次，十次……他不再盲目地用力，而是开始真正地去“感受”——感受水流划过手臂皮肤的感觉，感受腰腹核心在手臂划动时那微弱的协同收缩，感受呼吸与动作之间那难以捕捉的节奏。
我偶尔会在他身边游上几个来回，给他示范一下连贯的呼吸和身体滚动的配合。“看，就像这样，身体是一条线，手臂是桨。”我尽量用他能理解的方式解释。
他会停下来，漂浮着，认真地看着我的动作，眼神里是律师分析案卷时的审慎和专注。然后他再次埋下头，继续他那拆解零件般的练习。
不知练习了多久，在他又一次协调了呼吸，完成一次略显流畅的划臂后，奇迹发生了。
我清晰地看到，他的身体，不再是原地不动，或者仅仅是左右摇晃，而是真真切切地、向着前方，移动了！
虽然只是短短的、不到二十厘米的距离，虽然他的双腿依旧像两条沉重的影子拖在身后，虽然他的动作依旧充满了挣扎的痕迹……
但那确实是前进！
是主动的、由他自身力量驱动的、对抗了水的阻力之后的位移！
他自己也感觉到了。他猛地停了下来，抬起头，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神情。他回头看了看刚才的位置，又看了看现在的位置，然后转过头，看向我。
那一刻，他眼中迸发出的光芒，比泳池穹顶所有的灯光还要耀眼。那是一种混合了巨大惊喜、无与伦比的成就感、和近乎孩子气的雀跃的光芒。汗水和水珠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他却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毫无保留的、极其灿烂的笑容。
“月月！”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带着水声的回响，“我……我动了！是我自己划过来的！”
“我看到了！看到了！”我快速游到他身边，激动得差点也在水里跳起来，“江江你好棒！你真的游起来了！”
他看着我，笑容越来越大，那是一种挣脱了部分束缚的、发自内心的狂喜。他不再仅仅是被水承托的客体，他开始变成了一个能够主动“驾驭”水，哪怕只是最初级、最笨拙的驾驭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