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试试新武器。”
当贾大夫将那副崭新的，闪着金属冷光的腋拐推到平行杠旁时，我感觉江予安的呼吸都停顿了一下。
我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江予安的康复，要开始向更独立、也更艰难的阶段迈进了。
江予安坐在轮椅上，目光落在那副拐上，眼神复杂。有跃跃欲试的火苗在跳动，但更多的是一种如临大敌的审慎。
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给自己鼓劲，然后对贾大夫点了点头：“好。”
第一步，是从轮椅上转移到平行杠内的站立位。这个动作他已经很熟练了。他双手抓住横杆，臂膀和腰腹协同发力，身体稳稳地提升，直至站立。尽管双腿依旧在不受控制地颤抖，膝盖仍旧需要束带固定才能维持伸直，但他毕竟站住了。
贾大夫将调整好高度的双拐，分别放在他的腋下。“听着，江予安，”贾大夫的语气严肃起来，“双拐不是你新的腿，它们是你手臂的延伸，是你保持平衡的支点。你的核心，你的手臂，才是发力的关键。现在，尝试把一部分重量从平行杠，转移到拐杖上。”
江予安依言，手臂的肌肉瞬间绷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将身体的重量向左手的拐杖倾斜了一点点。只是一个微小的重心变化，我仿佛就看到那副拐杖在他身体的压力下微微变形，而他全身的肌肉都因此而调整，颤抖似乎也更明显了些。
“很好，感觉一下。然后，试着把右手也从平行杠上拿开，扶住右拐。”贾大夫在一旁指导，声音平稳，却像发令枪一样让人紧张。
江予安抿紧了唇，尝试松开紧握平行杠的右手，去抓握右边的拐杖。就在他右手完全离开横杆，身体重量需要瞬间由双拐和那双无力的腿来共同承担的那一刻——
平衡被打破了。
他的身体猛地向右前方一歪，那刚刚还支撑着他的右拐瞬间失去了角度，脱手滑开！他整个人像一棵被砍断的树，完全不受控制地、沉重地朝着地面倒去！
“江江！”
我的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惊呼声和身体的本能反应同步。我几乎是扑过去的。
“砰！”
一声闷响，他结结实实地侧摔在了厚实的防护垫上。腋拐砸在地垫上，发出哐当的声响。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他躺在那里，没有立刻动弹，只是闭着眼睛，胸口剧烈地起伏，脸上是一种混合着疼痛、挫败和极度难堪的神情。
贾大夫比我更快一步蹲下身，但没有立刻去扶他，而是检查着他的姿势，防止二次伤害。“没事，予安，摔跤是必经之路，没受伤就好。感觉一下，有没有哪里特别疼？”
江予安摇了摇头，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压抑的怒火，不知是针对拐杖，还是针对他自己不争气的身体：“……没有。”
他想自己爬起来。这是他的骄傲，也是康复训练的一部分。他用双手撑住地面，臂膀爆发出强大的力量，轻而易举地将自己的上半身撑了起来。但是，他的下半身，那双腿，却像两条沉重的、与他无关的沙袋，死死地拖在原地，无法提供任何支撑和配合。
他徒劳地尝试用腰腹力量去带动髋部，想要调整姿势，想要找到一个可以发力的支点，可一切都是徒劳。他的臀部沉重地坐在垫子上，无法移动分毫。那双努力支撑着上半身的手臂，开始因为持续用力和焦急而剧烈地颤抖起来。汗水大颗地从他额头滚落，砸在垫子上。
看着他像一只被困在沙滩上的鱼，用尽全身力气却只能无助地挣扎，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那种无力感，比任何身体上的疼痛都更让人绝望。
我再也看不下去了。
我快步走到他身边，没有像贾大夫那样用专业术语指导，只是蹲下来，伸出手，轻轻地、却坚定地扶住了他的肩膀和后背。
“江江，别急，”我的声音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他紧绷的神经，“我帮你。来，我们一起用力。”
他抬起眼看了我一下，那眼神里充满了挫败感。他没有拒绝我的帮助，或者说，他已经没有力气拒绝。
“你先用手臂的力量，把身体往我这边挪一点，对，就这样……”我引导着他，用手臂承受着他大部分的重量，帮他调整到一个更容易发力的半坐姿势。
他的身体很沉，靠得近了，能闻到他身上混合着汗水和消毒水的气味，能感受到他皮肤因为用力而散发出的灼热温度。我咬紧牙，用尽全身的力气支撑着他，然后在他的配合下，连拖带抱，终于将他沉重的身体扶正，让他重新坐了起来。
就这么一个简单的“扶坐起来”的动作，我们两人都累得气喘吁吁。
他靠在平行杠的立柱上，闭着眼睛，脸色苍白，汗水已经浸湿了他额前的头发，一绺一绺地贴在皮肤上，显得异常脆弱。胸口的起伏依旧剧烈，像是在平复一场内心的海啸。
我跪坐在他面前的垫子上，心脏还在因为刚才的惊吓和后怕而狂跳。看着他这副样子，心疼得像要裂开。我伸出手，想替他擦擦汗，指尖却在碰到他冰凉汗湿的皮肤时，微微颤抖。
贾大夫适时地递过来一瓶拧开的矿泉水，对我使了个眼色。
我接过来，将瓶口凑到他的唇边，轻声说：“喝点水，歇一会儿。”
他缓缓睁开眼，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嘴边的水瓶，眼神里的尖锐和挫败渐渐软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疲惫的顺从。他微微低下头，就着我的手，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
那一刻，他像个在外面受了委屈、终于回到安全港湾的孩子。
喝完水，他靠在柱子上，依旧沉默着，但紧绷的身体线条松弛了一些。他没有去看那副掉在地上的拐杖，只是望着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没有催促他，也没有说太多鼓励的空话。我只是静静地陪他坐着，用手掌在他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痉挛的后背上，一下一下，轻轻地抚摸着。我知道，此刻他需要的不是言语，而是无声的陪伴和这份触摸带来的、实实在在的安抚。
休息了大概五分钟，他忽然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转过头，目光再次投向那副被他摔出去的拐杖，眼神里重新凝聚起那种我熟悉的、不肯服输的光。
“贾大夫，”他的声音还有些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们再来。”
贾大夫赞许地点点头，捡起拐杖递给他。
我看着他再次在贾大夫的指导下，艰难地、颤颤巍巍地试图驾驭那副冰冷的金属支架，看着他再次因为平衡失控而摇晃，看着他额头上不断涌出的汗水……
我知道，这条路会很难，会很慢，会布满无数次的摔倒和爬起。
但我也知道，只要他还在说“我们再来”，我就会一直在这里，在他摔倒时伸出手，在他疲惫时递上水，在他挣扎时，给他一个无声却坚定的支撑。
这就是我和他，在这场漫长战役里，早已形成的，最坚实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