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宁元年的第一场雪,并未能掩盖洛阳城下涌动的暗流。
岁末的严寒仿佛冻僵了街市的部分喧嚣,却冻结不了德阳殿前那象征权力的九重台阶,更冻结不了少年天子心中那团越烧越旺的火焰。
御座上,刘辩微微向后靠了靠,手指无意识地划过扶手上冰冷的龙首雕刻。
登基半年多,他已渐渐习惯了这张椅子的高度和随之而来的重量。
下面黑压压一片躬身低首的臣工,锦绣官袍下包裹着多少忠心,多少算计,他心知肚明。
今日的朝会,气氛与往日有些不同。除了例行公事的奏报,一种无形的紧绷感在玉墀下弥漫。
许多人,尤其是与袁氏交好或自身不那么干净的官员,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出。
皇帝前几日的盛宴,话语中的敲打之意犹在耳边,谁也不知道这把火下一步会烧向哪里。
“……故,司隶地区今冬以工代赈之事,需加紧督办,确保流民能得温饱,不至生乱,亦为来年春耕蓄力。”
陈宫清朗的声音在殿内回荡,他正详细禀报着各项新政的进展。
刘辩微微颔首,目光却扫过站在武官班列前段,那个如同标枪般挺立的身影——吕布。
今日吕布难得穿得齐整,但那眉宇间压抑的躁动,如同笼中猛虎,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谷城一战的申饬,显然并未让他完全服气。
他的目光偶尔会瞥向文官队列中一个空着的位置——那是称病已久的袁绍的站位,眼神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一种……同病相怜的复杂情绪?
刘辩心中暗忖,吕布对袁绍这类世家代表,向来是看不起的,但如今他自己也被皇帝“约束”,或许生出些异样感受。
而站在吕布斜前方的曹操,则显得沉稳得多。
他低眉顺目,仿佛在专心聆听陈宫奏报,但刘辩知道,这位未来的乱世枭雄,此刻心中必然也在飞速盘算着朝局走向,衡量着自身利弊。
“陈爱卿所奏,皆是固本培元之策,诸卿当协力推行,不得懈怠。”刘辩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将众人的思绪拉回。
“臣等遵旨。”众臣齐声应道。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旁听的卢植,忽然手持玉笏,向前一步,苍老却依旧洪亮的声音响彻大殿:“陛下,老臣有本奏!”
殿内顿时一静。所有人都知道,卢植这位帝师、清流领袖,若非重大事宜,绝不会在朝会上轻易开口。
“卢师请讲。”刘辩坐直了身体,语气带着尊敬。
卢植花白的眉毛下,目光如电,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御座之上,沉声道:“陛下!去岁宫闱惊变,十常侍伏诛,然大汉社稷几乎倾覆,此乃百年未有之痛!
阉宦之祸,流毒深远,其党羽爪牙,遍布朝野内外,若不彻底铲除,必为国之痈疽,死灰复燃!”
他声音激昂,带着痛心疾首的意味:“老臣近日协同尚书令陈宫,梳理旧卷,核查罪证,发现仍有诸多依附十常侍、为其鹰犬、祸乱朝纲之辈,逍遥法外,甚至依旧窃据官位,鱼肉乡里!
此等蠹虫不除,新政难行,朝纲难肃,陛下之仁德,亦难达于黎庶!”
这番话如同巨石入水,瞬间在朝堂上激起了千层浪!
许多官员脸色骤变,尤其是站在后排的一些中低级官员,更是面无人色,身体微微发抖。
袁绍一党的许攸、逢纪等人,虽然表面上不动声色,但眼神交换间,也流露出一丝凝重。
清洗阉党余孽,这柄刀落下,谁知道会不会波及到他们?毕竟,在灵帝朝,想要完全避开宦官势力几乎是不可能的。
刘辩面无表情,心中却是一凛。他知道,卢植和陈宫选择在此时发难,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借着前几日宴会树立的权威,借着西线暂时平静的间隙,正是大刀阔斧整顿内部的最佳时机。
这不仅是清除隐患,更是向天下人展示新朝气象,与灵帝时的昏聩彻底割裂。
“卢师所言,振聋发聩!”刘辩的声音陡然转冷,
“阉宦之害,朕亦深恨之!
先帝在时,彼等蒙蔽圣听,祸乱宫闱;先帝驾崩,彼等更是胆大包天,谋害大将军,几致社稷崩塌!此等罪孽,岂能轻饶?!
凡依附十常侍,为其张目,助纣为虐者,有一个,查一个!有一双,办一双!绝不姑息!”
少年天子的话语斩钉截铁,带着凛冽的杀意,让整个德阳殿的温度仿佛都下降了几分。
陈宫适时出列,手中捧着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名单,朗声道:“陛下圣明!臣与卢公,根据现有确凿证据,已初步理清部分罪大恶极之十常侍余党。为首者,乃太仆樊陵,卫尉许相!”
“嗡——”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声。
太仆樊陵,卫尉许相!这可是九卿高官!地位尊崇!
虽然大家都知道这两人是靠着巴结十常侍才得以位列九卿,但没想到皇帝和卢植、陈宫一出手,就直接对准了这个级别的大员!
樊陵和许相站在班列中前部,闻言如遭雷击,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樊陵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而许相则猛地抬起头,脸上满是惊骇和难以置信。
“陈宫!你……你血口喷人!”许相又惊又怒,也顾不得朝堂礼仪,指着陈宫嘶声道,
“我许相位列九卿,对朝廷忠心耿耿,何时成了阉党余孽?!你有何证据?!”
樊陵也强自镇定,颤声道:“陛下!臣冤枉!此必是奸人构陷!请陛下明察啊!”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陈宫神色不变,眼神冷冽如冰,他从袖中取出几份卷宗副本,由内侍接过,呈递到刘辩御案前。
“陛下,诸位同僚,”陈宫声音平稳,却字字如锤,敲打在众人心上,
“樊陵,延熹八年,为求河内太守一职,通过张让门下,献钱三百万,美其名曰‘修宫钱’!
任河内太守期间,横征暴敛,民怨沸腾,却因岁岁向赵忠、张让等人进献厚礼,而考评皆为‘最’!
去岁宫变前,他曾密会段珪,向其透露何大将军欲诛宦之意图,致使段珪等人提前有所防备,险些酿成大祸!此有当时段珪府中心腹口供,以及樊陵家中账册为证!”
樊陵听得浑身发抖,面如死灰,那账册……他明明藏得极为隐秘,怎么会……
陈宫不理会他,目光转向面无人色的许相:“许相!你本为南阳寒士,因谄媚王甫,得其举荐入朝。
为巴结曹节,你竟将亲生女儿认曹节为义父!以此为晋身之阶,一路高升至卫尉!
掌管宫禁宿卫期间,你任用私人,排挤忠良,将宫卫视为十常侍私兵!
何大将军入宫被害当日,南宫宫门守卫,皆是你之亲信,若非陛下早有布置,袁本初将军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
此有昔日被排挤之宫卫军官证词,以及你与王甫、曹节往来书信副本为凭!”
许相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那些书信……他明明都烧掉了……副本?从哪里来的副本?!
殿内鸦雀无声,只有陈宫清冷的声音在回荡,一条条罪状,一桩桩证据,将这两位道貌岸然的九卿高官,彻底扒下了伪装,露出了依附权阉、贪赃枉法、甚至间接参与谋害大将军的丑陋面目。
许多原本还想出言求情或观望的官员,此刻都紧紧闭上了嘴巴。
证据太确凿了!这绝非临时起意,而是早有准备,蓄谋已久!
皇帝和陈宫、卢植,这是铁了心要拿这两个高品级的“大鱼”开刀,祭旗立威!
刘辩翻看着内侍递上的卷宗副本,上面记录着详细的时间、地点、人物、钱财数目甚至部分对话,虽然有些证据的来源显得颇为“神秘”,但链条完整,逻辑清晰。
他心中冷笑,这些蠹虫,趴在帝国身上吸血的时候,何曾想过会有今天?
他合上卷宗,目光如刀,射向瘫软在地的樊陵和面如死灰的许相,声音不带一丝感情:“人证物证俱在,尔等还有何话说?”
“陛下!臣……臣一时糊涂啊!陛下开恩!开恩啊!”樊陵彻底崩溃,磕头如捣蒜,额头上瞬间一片青紫。
许相则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瘫软在地,喃喃道:“完了……全完了……”
“哼!”刘辩冷哼一声,“现在知道求饶?晚了!尔等身为国家重臣,不思报效君国,反而谄附阉竖,贪墨害民,甚至勾结逆宦,险些倾覆社稷!罪无可赦!”
他猛地站起身,袖袍一甩,厉声道:“来人!”
殿外值守的羽林卫应声而入,甲胄铿锵,杀气腾腾。
“将罪臣樊陵、许相,剥去官服,革去官职,押入诏狱,严加看管!其家产,即刻查抄!一应家眷,暂行收押,待案情审结,再行发落!”
“遵旨!”如狼似虎的羽林卫上前,毫不客气地将如同烂泥般的樊陵和失魂落魄的许相架了起来,剥去象征身份的官帽和朝服,粗暴地拖出了德阳殿。
两人绝望的哀嚎和求饶声在殿外渐行渐远,最终消失。
殿内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以及众多官员粗重而不安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