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兵工厂后院那片平日里用来堆放废料的空地上,竟一夜之间拔地而起一座巨大的帆布棚子,活像个赶集的草台班子。
只是这班子不唱戏,只管分汤。
上百名技工排着歪歪扭扭的长队,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眼神里三分好奇、七分敬畏,死死盯着棚子下那口翻滚着不明液体的大铁锅。
锅前,老周头红光满面,手持一把能当船桨使的大铁勺,搅得锅里风生水起。
那锅汤,颜色堪比隔夜的酱油,气味更是重量级选手,铁钉的腥、花椒的麻、苦参的涩、野山椒的冲,混杂着一股陈年腊肉汤底的诡异油香,方圆十米之内,苍蝇都得绕道飞。
老周头中气十足地吼着:“都排好队了啊!这可是咱老周家祖宗传下来的醒魂方,专治那些心里长草、脑子进水的!咱们干的是掉脑袋的活,手不稳、心不正,那造出来的就不是炮,是催命符!都给老子喝了,断了心里的奸,才能铸护国之剑!”
工人们交头接耳,这玩意儿确定不是在熬什么新式化学武器?
就在这时,张作霖龙行虎步地走了过来,身后跟着小虎子。
他二话不说,从老周头手里接过一个豁口大海碗,满满一碗“断奸汤”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仰头便灌了下去。
咕咚咕咚几声,一碗汤见了底。
下一秒,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额头上青筋暴起,猛地一拍旁边的桌子,桌上的碗碟都跳起了踢踏舞。
“哈——!”张作霖长出一口灼热的气,辣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却放声大笑:“痛快!这他娘的哪是汤?这是祖宗的血性!是咱们老祖宗骨头里的那股不服输的火!喝下去,五脏六腑都像被烙铁烫过一遍,手才稳,心才正,炮才他娘的打得远!都给老子喝!”
大帅都亲自“试毒”了,其他人哪还敢含糊。
老炉头作为工匠里的头牌,面不改色地上前,端起碗一饮而尽,只是喝完后腮帮子不自觉地抽搐了两下。
陈铁生紧随其后,他一向沉默寡言,此刻也只是默默喝完,把碗重重放下,眼神却比之前更亮了三分。
轮到林振华时,他端着碗,手微微颤抖,眼中泛起泪光,似乎这碗汤勾起了他无尽的辛酸与决绝,最终还是一闭眼,灌了下去。
队伍缓缓缩短,唯有队尾的小林一郎,脸色早已从煞白变成了青灰。
他穿着一身干净的工装,在这群糙汉子中显得格格不入。
此刻,他低着头,额角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揣在兜里的手抖得像装了马达,筛糠一样。
那碗颜色诡异的汤,在他眼里仿佛就是来自地狱的请柬。
午后的维修车间里,空气闷热得能拧出水来。
小林一郎正在检修一台从德国进口的宝贝疙瘩——西门子柴油发电机。
他全神贯注,额头的汗珠滴滴答答地落在冰冷的金属外壳上。
突然,他眼前一阵发黑,腹中如火烧般绞痛,那碗“断奸汤”的后劲儿上来了,仿佛有无数根钢针在他五脏六腑里蹦迪。
他闷哼一声,手中的扳手“哐当”脱手,不偏不倚,正砸在发电机的主电闸上。
只听“滋啦”一声巨响,刺眼的电火花如烟花般炸开!
原本平稳运行的机器发出一阵刺耳的轰鸣,转速瞬间失控,整个车间都跟着剧烈震动起来,像一头被激怒的钢铁巨兽。
“干什么吃的!谁让你动主线路了?!”一声暴喝传来,小虎子正带着巡查队经过,见状一个箭步冲了进来,眼里的怒火几乎要喷出来。
小林一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魂飞魄散,他踉跄着后退,语无伦次地辩解:“我……我没……是那汤……那汤烧得我骨头疼……我……”他话还没说完,眼神突然变得疯狂而涣散,猛地抄起地上的一把螺丝刀,像个疯子一样扑向发电机,用尽全身力气疯狂地刮削着机器的绿色漆皮,口中发出不似人声的嘶吼:“烧了!都烧了!你们的火……烧到我脑子里了!哈哈哈哈,都得烧掉!”
闻声赶来的老周头一把按住癫狂的小林一郎,伸手一摸他的额头,烫得吓人,再搭上脉搏,乱得如同战场上的鼓点。
老周头脸色一沉,对小虎子摇了摇头:“这不光是心虚,这小子的魂,怕是被那碗汤给炼出来了。”
兵工厂的审讯室里,一盏昏黄的灯泡照着蜷缩在墙角的小林一郎。
他像一只被剥了皮的兔子,浑身颤抖,瞳孔涣散,嘴里胡乱念叨着:“我……我不是小林……我是林承德……不,我是小林……我是……”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面前气定神闲的张作霖,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你们的炉火……会烧死所有不忠的人!我看到了……赵铁锤在火里哭……我也要进去……我要进去!”
张作霖端着一杯热茶,轻轻吹了口气,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在我张作霖的地盘上玩潜伏,你还嫩了点。老子的兵工厂,不养两面三刀的废物。”他放下茶杯,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冰,“关起来,交给军法处,让他把那个叫林承德的,还有在火里哭的赵铁锤,都给老子原原本本地吐出来。”
当晚,兵工厂灯火通明,“工匠夜校”正式开课。
这可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老炉头站在临时搭建的讲台上,唾沫横飞地讲解着失传已久的《鲁班尺诀》;陈铁生则用最土的办法,在黑板上演算着《金属应力土算法》,比洋人的公式简单粗暴,却直指核心;林振华更是现场操演,展示了匪夷所思的“三段淬火法”,烧红的钢胚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
小虎子臂戴红袖章,像个教导主任一样在台下巡视,手里还拎着个茶壶,里面装的正是白天剩下的“断奸汤”精华版。
他清了清嗓子,扬声道:“大帅有令!谁上课打瞌睡、交头接耳,就是心里有鬼,思想不端正!罚喝三碗‘断奸汤’,好好醒醒神!”此言一出,底下原本有些昏昏欲睡的工匠们瞬间精神了,一个个腰杆挺得笔直,比听圣旨还认真。
教室的角落里,张作霖穿着一身普通工装,默默地坐着,像个最普通的旁听生。
一名上了年纪的老技工忍不住小声对旁边的人嘀咕:“你说,这些个法子,咱们祖上真传过?咋听着比天书还玄乎?”
“砰!”老炉头一巴掌拍在讲桌上,震得粉笔灰乱飞。
他指着那名老技工,吹胡子瞪眼地骂道:“传过!怎么没传过!可一百年没人敢用了!洋人说我们造不出,我们就真信了,跪下了!把祖宗的宝贝当垃圾一样扔了!老子今天就告诉你——不是他娘的造不出,是没人敢造!是这腰杆子,软了一百年,站不起来了!”
一番话掷地有声,整个教室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深夜,张作霖的办公室里,那块无人能看见的系统面板突然爆出一阵微光:
【匠魂归位·第三波触发】。
几乎是同一时间,机要秘书敲门送来一份加急电报,电报来自大连港,内容简短却信息量巨大:货轮“海辽号”已于今日傍晚靠岸,船上有两名从南洋归来的华工,自称黄文炳、周承德,手中持有奉天兵工厂失落多年的旧工牌,指名道姓,要求面见大帅。
张作霖捏着电报,走到窗边。
夜校的教室里依旧灯火通明,朗朗的讲学声和激烈的讨论声,汇成一股滚烫的洪流,冲刷着这个沉寂已久的夜晚。
他低声自语,像是在对这片夜空,也像是在对自己说:“老子喝的不是汤……是让中国人能重新挺直腰杆子的药。”
此刻,大连港的码头上,刚下船的黄文炳正仰望着奉天城的方向,那里的点点灯火,在他眼中比天上的星辰还要明亮。
他碰了碰身边的周承德,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和激动:“哥,我昨晚又梦见爹了,他指着这片天,对我说——‘儿啊,火,要起来了’。”
张作霖将电报纸缓缓折起,放进口袋。
周承德,林承德……这其中,怕不是简单的巧合。
他拿起桌上的电话,沉声下令:“备车,通知奉天车站,明早所有进站列车,严加盘查。”电话那头应了声是,张作霖却并未挂断,手指在话机上轻轻敲击着,目光穿透黑夜,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即将到来的黎明。
车,他会亲自去接,只是不知道,来的究竟是故人,还是更深的迷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