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秀莲家小院的矮桌上,第三碗腊肉粥冒着袅袅热气。陈铁根捧着粗陶碗,小口小口地嘬着,滚烫的米粥混着咸香油润的腊肉片滑入喉咙,暖意融融地熨帖着五脏六腑,也驱散着昨夜沟壑里残留的惊悸与寒意。阳光透过稀疏的枣树枝叶洒下来,在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飘荡着柴火、草药和食物的混合气息,安宁得仿佛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生化烟雾战”只是一场荒诞的噩梦。
然而,靠山屯的空气里,却弥漫着一种比晨雾更浓的躁动和不安。源头,自然是后山沟壑里那具小山般的妖兽尸体。
“听说了吗?后山沟里那畜生,死了!皮糙肉厚的,刀都砍不动!”
“何止啊!听说那玩意儿身上还冒黑气呢!邪性得很!”
“赵会计一大早就带人去看了,说要‘处理’!咋处理?埋了?烧了?”
“埋了多可惜!那皮子,那骨头,说不定是宝贝!能换多少工分啊!”
“就是!还有那肉……虽说闻着臭,可万一能吃呢?这年头,肉多金贵……”
“嘘!小声点!秦老蔫说了,那东西一身秽气,肉肯定有毒!吃了要死人的!”
“有毒?那皮子骨头总没毒吧?……”
类似的议论,如同夏日的蚊蚋,在靠山屯的墙角檐下、田间地头嗡嗡作响。妖兽尸体成了最大的话题,恐惧渐渐被贪婪和好奇取代。尤其是一些胆大心野的汉子,眼睛都开始冒绿光,仿佛看到了翻身换粮票的希望。
陈铁根安静地喝着粥,耳朵却像最灵敏的雷达,捕捉着院墙外飘来的只言片语。他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人心啊,真是经不起考验。昨晚还吓得屁滚尿流,天一亮就惦记着扒皮拆骨了。那妖兽尸体……是好东西吗?或许是。但那混乱污浊的妖气,连他这“前大佬”都觉得棘手,普通村民碰了,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正想着,院门被推开了。老村长张大山拄着烟杆走了进来,脸色有些凝重,身后还跟着脸色发白、脚步虚浮的周卫东。周卫东换了一身干净的旧衣裳,但脸色依旧青白,眼底带着浓重的血丝和挥之不去的疲惫惊悸。他走路时下意识地捂着胸口,似乎呼吸还有些不畅,看到陈铁根和秦秀莲,勉强挤出一个极其虚弱的笑容,眼神却复杂难明,尤其是掠过陈铁根时,那丝探究和……难以言喻的忌惮,藏得很深,却逃不过陈铁根的眼睛。
“张爷爷,周……周同志?您怎么来了?快坐!” 秦秀莲连忙起身招呼。
“不坐了,说点事。” 老村长摆摆手,目光落在陈铁根身上,“铁根,脚好些了?”
“托您的福,好多了。” 陈铁根放下粥碗,一脸“恭顺”。
“嗯,” 张大山点点头,抽了口旱烟,烟雾缭绕中,他的声音低沉严肃,“后山那东西,留不得。秽气太重,久则生变。公社那边也传话来了,让尽快处理干净。” 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扫过陈铁根和周卫东,“老赵(赵会计)的意思,是组织人手,把那东西拖到后山深处挖坑埋了,省得招祸。但……”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丝无奈和冷意:“有些人不这么想。觉得那是宝贝,埋了可惜。心思都活络了,拦都拦不住。”
周卫东适时地咳嗽了两声,声音嘶哑地接话:“张支书,赵会计的顾虑是有道理的。那妖兽……确实浑身散发着不祥的气息。贸然接触,恐怕会引来更大的灾祸。我……我昨晚离得近,感受最深。” 他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后怕,显然是想把自己彻底摘出来,站在“安全”和“大局”一边。同时,他也在观察陈铁根的反应。
陈铁根心里跟明镜似的。周卫东这是在撇清自己,顺便给赵会计站台。看来昨晚的“涕泪横流”彻底打掉了他的傲气,让他选择了更稳妥的依附策略。他脸上露出深以为然的表情:“周知青说得对!那玩意儿邪性!昨晚那味儿……咳咳……我现在想起来还犯恶心!埋了好!埋得越远越好!省得招来别的脏东西!”
他旗帜鲜明地支持埋掉,一是真心觉得那玩意儿是祸害,二是……他不想让任何人轻易得到那妖兽身上的东西,尤其是可能蕴含混乱妖气的部位。
老村长深深看了陈铁根一眼,似乎对他的表态并不意外:“埋,是要埋。但怎么埋,谁去埋,得有个章程。老赵想抽调壮劳力,组成个‘处理队’。可眼下春耕正忙,劳力紧张啊……”
正说着,院墙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赵会计那尖细又带着怒气的嗓门:
“干什么!都干什么!想造反啊?!那是队里的财产!是集体资产!谁准你们乱动的?!放下!都给我放下!”
“赵会计!话不能这么说!这玩意儿是咱们靠山屯打死的!见者有份!”
“就是!埋了多可惜!这皮子多厚实!剥下来硝好了,能做多少双靴子!”
“骨头磨成粉说不定能肥田呢!”
“滚开!别挡道!”
陈铁根和老村长对视一眼,快步走到院门口。只见村后通往沟壑的小路上,赵会计正带着两个跟班(王癞子显然来不了),气急败坏地拦着七八个手持柴刀、锄头的壮年村民。那几个村民群情激奋,手里还拿着绳索、麻袋,显然是想去“处理”妖兽尸体,顺便“处理”点“副产品”回来。领头的是村里有名的愣头青,外号“孙大炮”,仗着身强力壮(炼气一层巅峰?),平时就不太服管。
场面僵持不下,火药味十足。
“反了!反了你们了!” 赵会计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孙大炮的鼻子,“孙大炮!你想带头破坏集体财产?!工分不想要了?!”
“集体财产?” 孙大炮梗着脖子,一脸不服,“赵会计,这玩意儿是咱们靠山屯的人弄死的!要不是秀莲丫头烧草,陈铁根……呃……反正要不是他们,那畜生早把村子祸害了!凭啥就你说了算?埋了?埋了大家伙儿捞着啥了?白担惊受怕一场?” 他提到陈铁根时,明显顿了一下,眼神瞟过来,带着点敬畏和复杂。
他这话立刻引起了其他村民的共鸣:
“对啊!见者有份!”
“不能你赵会计一句话就埋了!”
“起码皮子得分分!骨头渣子也行啊!”
赵会计被怼得脸色铁青,绿豆眼里的怒火几乎要喷出来。他猛地转头,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狠狠扎向站在院门口“看热闹”的陈铁根!
“陈铁根!” 赵会计的声音尖利得刺耳,“你来说!昨晚要不是你和秦秀莲弄出那邪门的烟,能熏死那畜生?!这玩意儿就该算你们的!你说!怎么处理?!是埋是分,你给个痛快话!” 他把这烫手山芋和所有矛盾,瞬间甩到了陈铁根头上!用心极其险恶!无论陈铁根说埋还是分,都会得罪一方人!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陈铁根身上!老村长沉默地看着他,周卫东眼神闪烁,秦秀莲紧张地抓住了他的衣角。孙大炮等人更是眼巴巴地望着他,等着他“做主”。
陈铁根心里冷笑。赵扒皮啊赵扒皮,你这祸水东引玩得挺溜啊?想让我当出头鸟,两头不讨好?
他拄着竹篾片,一瘸一拐(这次是真有点,但更多是装的)地往前走了两步,脸上堆起十二分的“惶恐”和“无奈”,对着赵会计和村民们团团作揖:
“哎呀!赵会计!各位叔伯兄弟!你们……你们可别抬举我啊!” 他声音带着“哭腔”,“我陈铁根算个啥?一个混工分吃饭的二流子!昨晚那事儿,纯粹是秀莲妹子运气好,祖宗保佑,加上那畜生自己倒霉催的撞到枪口上!跟我有半毛钱关系?我顶多……顶多就是被烟熏得跑得快了点!”
他先把功劳彻底撇开,把自己定位成“侥幸的受害者”。
“至于这畜生……” 他指了指后山方向,一脸心有余悸的恐惧,“那玩意儿邪性啊!昨晚那黑气……你们是没看见!沾上就得倒大霉!秦叔说了,肉有毒!皮子骨头……谁敢保证没沾上那黑乎乎的秽气?这玩意儿埋了都怕污染水土,招来更邪乎的东西!还敢分?还敢用?” 他刻意渲染恐怖,把“秽气”、“邪乎”、“倒霉”这些村民最忌讳的词反复强调。
看着村民脸上露出的犹豫和恐惧,陈铁根话锋一转,脸上挤出一点“为大家着想”的诚恳:“赵会计刚才说要组织‘处理队’,我觉得……太对了!这玩意儿就是个祸根!必须尽快处理掉!但……让咱们自己人冒险去拖去埋……万一谁沾上了那秽气,回来病倒了,家里老小可咋办?这责任……谁担得起啊?”
他成功地把“埋掉”和“冒险”、“责任”挂上了钩!
“那……那你说咋办?” 孙大炮的底气明显不足了,有些烦躁地问。
陈铁根“怯生生”地看了一眼脸色铁青的赵会计,又看了看老村长,小声道:“我……我有个不成熟的想法……咱们是不是……上报公社?让公社派‘有关部门’的专家来处理?他们专业啊!有工具!有防护!也不怕沾上啥脏东西!这样……既能把祸害清理干净,又不用咱们自己人冒险,多好?” 他祭出了“有关部门”这面大旗!
“对啊!上报公社!”
“让上头派人来!”
“专业的人干专业的事!省得咱们担风险!”
“这主意好!”
陈铁根这话简直说到了大部分村民的心坎里!既不用自己冒险处理邪门东西,又能甩掉责任,还能看看“有关部门”到底啥样!顿时一片附和之声!
赵会计的脸,彻底黑成了锅底!他本想逼陈铁根出头得罪人,或者顺势把这“资源”控制在自己手里(以“集体”名义),结果陈铁根轻飘飘几句话,就把皮球踢给了公社!还赢得了村民的支持!他垄断妖兽材料的算盘,还没拨响,珠子就崩飞了!
“你……!” 赵会计指着陈铁根,手指气得直哆嗦,半天憋出一句,“就……就你聪明!上报公社……说得轻巧!耽误了春耕谁负责?!”
“好了!” 老村长张大山终于开口,一锤定音,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铁根这想法……稳妥!就这么办!我这就去大队部摇电话,上报公社!孙大炮,带着你的人,该干嘛干嘛去!别在这杵着了!老赵,你也别说了,准备接待上头来人!”
老村长发话,孙大炮等人虽然还有点不甘心,也只能悻悻散去。赵会计狠狠剜了陈铁根一眼,那眼神怨毒得能杀人,最终也只能憋着一肚子邪火,跟着老村长走了。
一场风波,被陈铁根一碗“腊肉粥功夫”搅合得烟消云散。
周卫东站在一旁,全程目睹了陈铁根如何四两拨千斤,化解危机,祸水东引,还顺带坑了赵会计一把。他看向陈铁根的眼神,忌惮更深,还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凝重。这个看似惫懒无能的农民,手段之老辣,心思之缜密,远超他的预估!
陈铁根仿佛没看到周卫东的目光,转身对秦秀莲“虚弱”地笑了笑:“秀莲妹子,粥……还有吗?刚才吓着了,肚子又饿了……”
秦秀莲看着他那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再想想刚才他舌战群雄的场面,忍不住噗嗤一笑,眼神亮晶晶的:“有!管够!我去给你盛!”
小院里,粥香依旧。
院墙外,靠山屯短暂的喧嚣过后,又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只是那通向公社的电话线,此刻正载着“妖兽尸体”的消息,通往未知的波澜。
而赵会计那崩碎的算盘珠子,似乎正被他一颗颗捡起,用怨毒和怒火,重新串连。
陈铁根捧着第四碗热腾腾的腊肉粥,吹了吹气。
**风暴,**
**或许才刚刚开始。**
**但眼下,**
**先干了这碗粥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