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未化,风如刀。
山谷边缘,零星的笑声像是从冻土深处钻出的嫩芽,在寒雾中颤抖着、蔓延着。
起初只是几声孩童压抑的咯咯笑,接着是某个囚徒在梦中抽动嘴角,再后来,连守夜的狱卒都发觉——自己竟在值岗时无端弯起了唇角,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挠了心尖。
岩洞内,萤火虫悬浮在半空,映照着陈凡低垂的脸。
他指尖沾满灰烬与血渍,正小心翼翼地将一页残破抄本拼回原位。
纸上的字迹早已模糊,唯有“猪八戒”三字尚可辨认。
哑笑童跪坐在旁,眼中有光,虽不能发声,却一次次用手势比划着那段被讲过七遍的笑话。
小阿满则盘膝而坐,手中炭笔飞快勾勒,一张新的“彩虹音浪图”正在石壁上成型——那涟漪般的波纹,已由最初的黯淡金转为流动的赤橙。
系统提示悄然浮现:「笑意复苏人口已达三百七十二人,心灯愿力回升至18%」
陈凡轻轻吐出一口气,胸腔里那根绷了百日的弦,终于松了一寸。
可就在这刹那——
咚!咚!咚!
九声钟响自山顶传来,沉重如棺盖合拢,每一声都震得岩壁簌簌落尘。
九响毕,天地死寂。
远方哭禅院高台上,黑袍翻卷,悲藏上人身披麻衣,手持哭丧棒,双目血红。
他身后,万名囚徒被迫跪伏于冰面,脖颈套链,口中塞布,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在极寒中凝成黑色冰珠,汇聚成溪,蜿蜒流入地脉深处。
哀魂香点燃了。
三柱巨香矗立祭坛中央,形如白骨,燃起时青烟扭曲,竟化作万千哀嚎虚影,在空中盘旋嘶鸣。
香灰落地不散,反如活物般钻入地缝,瞬间,整座山脉发出沉闷震动——哀蛊大阵,全面启动。
陈凡猛地抬头,瞳孔骤缩。
他背上的夜琉璃忽然剧烈一颤,原本温润如玉的莲心竟泛起灰翳,呼吸微弱得几乎不可察。
一股阴冷之意顺着脊椎爬升,仿佛有无数细针扎进骨髓。
他知道,那是愿力被强行压制、心灯即将熄灭的征兆。
“还没到……还差一点!”他咬牙,指节捏得发白。
可就在此时,小阿满突然冲了进来,满脸通红,双手疯狂比划,眼中燃着异样的光。
陈凡一怔,随即会意。
——有人还在笑!而且,是从山外传来的!
他们连夜跋涉,穿过塌陷的古道,越过布满铁蒺藜的禁林,终于在悬崖尽头寻到一间茅屋。
屋檐覆雪,炊烟不起,唯有门缝透出一丝微弱烛火。
推门而入,扑面是药草与腐木的气息。
草席之上,一位老妪静静躺着,瘦骨嶙峋,皮肉紧贴头骨,唯有一双眼睛仍亮得惊人。
她唇角始终含笑,像是生来便如此。
“从前有个傻和尚……”她声音断续,气若游丝,却一字一顿地念着,“挑水摔跤,壶漏光了,他还说‘幸好没装酒,不然更亏’……”
围坐的孩子们忍不住笑了,笑声稚嫩却清亮。
小阿满激动地拍地,手指墙壁——那里,随着笑声起伏,竟浮现出一张张笑脸的虚影,如同被无形之手绘就的壁画,层层叠叠,越积越多。
陈凡心头狂跳。
这不只是故事……这是失传的《笑林广记·残篇》!
是当年被列为“惑心邪典”、尽数焚毁的源头文本!
每一则笑话,都蕴藏着能唤醒人心本能欢愉的古老韵律!
他屏息静听,发现婆婆每讲完一则,空气中便多出一丝极其细微的“愿力波动”,虽不如系统清晰可测,却是真实存在的共鸣。
她不是在讲故事。
她是在点火。
最后一则还未讲完,门外骤然传来铁靴踏雪之声。
门被踹开,寒风卷雪涌入。
悲藏上人亲至,身后跟着十二名执法僧,手持哭枷锁链,目光如刀。
“又是你。”他盯着笑婆婆,声音沙哑如砂纸磨骨,“三十年前你逃了一次,今日……不会再有侥幸。”
婆婆缓缓侧头,望着他,忽然笑了:“你师父当年也来烧过我的书。”她咳出一口血,染红胸前旧布,“可他说——‘笑不死的人,才活得最久’。”
悲藏脸色剧变。
“再来一个!”婆婆忽然撑起身子,枯瘦的手指向孩子们,“最后一个!”
寂静中,她低声说出那个冷得发僵的笑话:“为什么乌龟从来不笑?因为它怕壳笑崩了!”
两息。
全场无声。
然后——
不知是谁先憋不住,一声“噗”炸开,紧接着哄堂大笑爆发!
连两名执法僧都下意识扯了扯嘴角,急忙用手捂住。
悲藏怒吼:“堵住他们的嘴!烧了这屋!”
可就在那一刻,婆婆仰天大笑,笑声干裂却畅快,像是把一生压抑的欢喜全数倾出。
她的身体猛地一挺,随即软倒。
气息断绝。
可脸上笑容,凝固不散。
陈凡跪在茅屋中央,雪从破门涌入,落在笑婆婆尚未冷却的身躯上。
她的笑容仍凝固在脸上,像是风干的春光,倔强地不肯褪去。
他俯身,将她轻轻抱起,枯瘦的身体轻得如同一捆被风吹垮的芦苇,却仿佛承载着某种沉甸甸的重量——那是三十年来无人敢触碰的“笑”的意志。
他的指尖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寒,而是因为体内那股几乎要冲破经脉的波动。
系统提示如钟鸣般在识海震荡:「检测到‘舍笑取义’型高阶愿力,是否发动‘笑魂共燃’?」
他没有犹豫。
“确认。”
刹那间,天地静了一瞬。
老人的躯体自眉心开始化作细碎金光,如同被风吹散的星尘,一缕缕升腾而起,不散、不灭,反而如潮水般向四周扩散。
孩子们额头骤然浮现赤红笑脸烙印,像是被无形之火烙下,却不痛,只觉心头一暖,仿佛久冻的河面裂开第一道春痕。
他们彼此对视,不知谁先开口,低低念出那句笑话:“为什么乌龟从来不笑?因为它怕壳笑崩了!”
第二人接上,第三人跟上,声音由弱变强,由散乱归于整齐。
笑声未起,语调却已带笑音,像冰层下奔涌的暗流,蓄势待发。
小阿满猛地扑向地面,炭笔疯狂舞动,石板上音波图层层叠加,原本黯淡的线条骤然燃烧成金红,一道螺旋状的声纹自中心炸开,直指哭禅院方向!
与此同时,地脉震颤。
那道由千万笑声愿力凝聚而成的金色洪流,自山谷奔涌而出,如天河倒灌,撞向山顶祭坛。
哀魂香火焰剧烈摇曳,青烟扭曲的哀嚎虚影发出刺耳尖啸,竟在金流冲击下寸寸断裂!
三柱巨香表面浮现出蛛网般的裂纹,一缕黑灰簌簌剥落。
山巅,三十六名执法僧中,七人突然浑身一震,面具下的脸扭曲片刻,随即爆发出无法抑制的大笑。
有人跪地捶胸,笑到流泪;有人丢掉哭丧棒,抱着同僚又哭又笑,混乱不堪。
悲藏上人踉跄后退,一脚踩空,跌坐在佛像基座前,眼瞳剧烈收缩。
“不可能……死人都该哭!”他嘶吼,声音劈裂,“她死了!她怎么能让人笑?!”
可就在这时——
夜琉璃背上的莲心忽地一跳。
那一瞬,陈凡猛然回头。
只见她指尖极轻微地颤了一下,如同沉睡的蝶翼初振。
紧接着,心灯骤闪,虽只一瞬,却照亮了整片夜空。
空中浮现出百万张模糊笑脸轮廓,虚幻、重叠、无声,却带着压倒性的温暖与力量,仿佛亿万生灵在黑暗中同时睁开了眼睛。
系统提示冰冷响起:「心灯愿力突破临界点,即将触发‘返照共鸣’」
风止,雪停,连哀魂香的哭嚎都为之一滞。
陈凡缓缓站起身,将笑婆婆最后的气息封入袖中符箓,望向哭禅院的方向。
他的声音很轻,却穿透寒雾,落在每一个仍在压抑笑声的人耳边:
“婆婆,接下来的笑话,我替您讲。”
话音落下,夜琉璃睫毛忽然轻颤了一下。
她唇瓣微启,似有千言欲吐,却又归于寂静。
系统提示再度浮现,这一次,文字泛着微不可察的金边:
「检测到‘心灯复苏’前兆,载体意识波动增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