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三日不息,照彻东荒群山。
青云榜上那两个字——“陈凡”——如烙印般刻在万修心头。
起初是惊疑,继而沸腾,最终化作一场席卷百宗的风暴。
消息如雷贯耳:一个藏经阁杂役,无师无脉,未拜名门,竟以扫地之身登顶青云榜首!
更令人震怖的是,那一战他未曾出剑,仅以一拂袖、一枯叶,便令萧寒舟自断心路,跪地认败。
道不在经中,在人心。
这句话随着《太虚道藏》的异动传遍四方,成了无数修士口中咀嚼的玄机。
有人说是天道显化,有人说是古籍觉醒,唯有少数人察觉到,那青铜锁链震动之时,陈凡的呼吸曾微微一顿,仿佛与某种沉眠千年的意志有过刹那交汇。
第四日清晨,祖师殿前广场铺满红玉莲毯,掌门玄微子亲自主持典礼。
七十二峰弟子列阵而立,百宗使者执礼相观。
空中悬着一方由灵力凝成的碑影,正是即将镌刻入祖师碑林的名字。
位置,赫然列于开派祖师右侧第三位——那是连历代真传长老都未曾享有的殊荣。
人群簇拥着陈凡前行。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青衣,脚踏旧麻履,肩头还沾着昨夜扫地时落下的灰絮。
四周掌声如潮,喝彩似海,可他的脚步却像踩在虚空里,轻得几乎听不见回响。
夜琉璃站在人群后方,指尖紧扣掌心。
她看见他走过玉阶,看见他面对万众瞩目依旧面无波澜,看见他在掌门抬手欲宣诏时,忽然停步,抬头望了一眼天边渐隐的晨星。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这不是荣耀加身的时刻,而是一场剥离。
“你不该这样沉默。”她在心中低语,“这是你拼来的。”
可陈凡的眼神,平静得近乎冷漠。
那不是傲慢,也不是疲惫,而是一种……超脱了所有外物牵引的清醒。
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为他沸腾,而他只是偶然路过这场盛宴的过客。
庆功宴设在凌霄阁,酒未至,香已扑鼻。
玉虚门送来千年酿的“净心露”,据说饮一口可澄澈神魂;天剑宗奉上《九劫剑图》残卷,言明愿赠全本以结善缘;就连曾当众斥其“蝼蚁妄想登天”的赵元吉,此刻也堆着笑捧来一枚储物戒,说是“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陈凡一一接过,却未拆封,只轻轻放在案侧。
沈清霜悄然走近,袖中滑出一枚青玉简,声音极轻:“这是《太虚道藏》第一卷的拓影……我用神识冒险拓下,三日不敢合眼。他们若知,必废我修为。”她顿了顿,目光灼灼,“但我知道,只有你能读懂它。”
陈凡终于看了她一眼,眼中掠过一丝暖意,却仍将玉简置于原处。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挤进内圈。
白玉楼,昔日天机阁少主,如今衣衫褴褛,双目却亮如星辰。
他双手捧着一本泛黄册子,膝盖微弯,几乎是跪献而出:“陈真人,请您过目——这是我耗尽家财、卖尽珍藏所着之书,《扫帚真人传》。”
众人哗然。
有人讥笑:“疯子写书,也敢称‘真人’?”
可当白玉楼颤抖着翻开首页,全场骤然寂静。
墨迹淋漓,写着一行狂放小字:
“别人修仙靠杀人夺宝,我靠讲笑话成神。”
底下一行小注:“主角:陈凡。职业:扫地僧。境界:不说破。”
笑声未起,已有数位老修士面色剧变。
他们猛然意识到,这不仅仅是一本野史奇谈——而是将整个修仙界的荒诞,尽数剖开,钉在阳光下的刀锋。
陈凡接过书,指尖抚过纸页边缘的焦痕——那是被执法堂搜查时焚烧未尽的痕迹。
他笑了,第一次真正笑了。
不是嘲讽,不是得意,而是……释然。
夜琉璃终于按捺不住,穿过人群走到他身旁,声音微颤:“你不高兴吗?这是你应得的。万人敬仰,位列碑林,从此再无人敢轻视你!”
窗外忽有雪花飘落,一片片覆上雕栏。
陈凡望着那雪,许久才开口,声音轻得像风:
“十年前,我只想安稳扫地养老。每天三顿灵米饭,扫完三层藏经阁,夜里能睡个整觉……那就是我的大道。”
他转头看她,眸底映着烛火,也映着远山:“现在他们给我一座庙,却拿走了我扫帚的自由。”
话音未落,一只灰毛小兽从梁上跃下,正是常在藏经阁出没的小灰鼠。
它嘴里叼着一张折叠整齐的符纸,落地后蹭到陈凡脚边,仰头吱了一声。
他俯身取过,展开。
纸上无名无印,只有一行朱砂小字:
“榜首之位,换不来藏经阁最深层的钥匙。”
陈凡看着这行字,笑意更深。
原来如此。
他们以为加冕便是收服,赐名便是归顺。
可他们始终不信——一个能登顶青云榜的人,为何还执着于一把扫帚?
因为他们不懂,有些门,不在石壁之后,而在人心之中。
而他要找的,从来都不是地位,不是荣耀,不是被供奉的名字。
是那扇从未开启的门后,尘封千年的真相。
雪越下越大,凌霄阁内的喧嚣仍在继续。
可陈凡已悄然离席,走至廊下。
他抬头望向藏经阁方向——那里只剩断壁残垣,唯有一扇孤零零的木门,在风雪中轻轻晃动,仿佛在等一个人归来。
次日清晨,霜露未散,青云宗万峰仍笼在一片薄雾之中。
金光已歇,喧嚣渐远,唯有山风穿林而过,卷起几片残雪,落在凌霄阁外空荡的玉阶上。
昨夜那场盛大的庆功宴早已散去,真传洞府前却无人入住——门扉紧闭,灵阵未启,仿佛从不曾有主人归来。
而此时,藏经阁前的石阶上,一道身影正缓步拾级而上。
陈凡背着那柄旧扫帚,布衣未换,麻履踏雪,肩头落着微白霜色,宛如十年如一日地归岗巡值。
他推开门扉,木轴吱呀一声轻响,像是唤醒了沉睡的岁月。
尘埃在晨光中浮动,书册静默如初,唯有梁间小灰鼠探头张望,随即欢快跃下,绕着他脚边转了一圈,又蹿回暗处。
他拂尘轻挥,落叶应声聚拢。
动作不疾不徐,一如过往千百个清晨。
可这一扫,却扫动了整个青云宗的呼吸。
消息如风般传开——“榜首陈凡,未入真传洞府,反回藏经阁扫地!”
有人惊愕,有人羞惭,更有弟子跪伏于远处山道,不敢直视那抹朴素的身影。
就在这寂静肃然之际,执事长老赵元吉踉跄而来。
昔日威严赫赫、掌管百名杂役的老者,此刻竟双膝一软,扑通跪倒在门槛前。
他双手捧着一只粗陶碗,碗中汤水冰凉,饭粒凝结成块,正是当年他罚陈凡所食的冷饭残羹。
“当年……我以你顶撞为由,罚你饿腹三日扫地。”赵元吉声音颤抖,老泪纵横,“我说杂役不配闻道,说你痴心妄想……今日我愿替你扫三年地,只求……只求你别忘了这里。”
寒风吹动他的白发,也吹不动那一份沉甸甸的悔意。
陈凡停下扫帚,低头看着那碗冷饭,眼神没有波澜,也没有讥讽。
他接过碗,仰头一饮而尽,冰渣划过喉咙,刺骨寒凉。
“我不记仇,也不受恩。”他将空碗放在门侧石台上,声音平静如水,“我只是个扫地的。”
话落,扫帚再度扬起,枯叶纷飞,归于角落。
他的背影挺直而淡然,仿佛昨日万人敬仰的青云榜首,不过是一场别人做的梦;而此刻这方破败阁楼、满地尘埃,才是他真正醒着的世界。
可就在他弯腰拾起最后一片梧桐叶时——
一声低沉闷响自地底传来,整座藏经阁微微震颤。
梁上积尘簌簌落下,小灰鼠惊窜入墙缝。
所有人屏息凝神,只见底层地面裂开一道幽深缝隙,一道青铜巨门自石砖之下缓缓浮现,其上缠绕的古老锁链寸寸崩断,发出似龙吟般的哀鸣。
那门,从未开启,传说连祖师都未能破之半寸。
而现在,它竟自行裂开一道细缝。
刹那间,幽光暴涨,紫气如渊涌出,照亮了陈凡的侧脸。
光芒深处,一部浮空古卷静静悬浮,无风自动,封面上五个篆书大字缓缓流转,透出亘古苍茫之意:
《太虚道藏·终篇》
与此同时,南荒尽头,静音塔废墟之下,一位佝偻老仆忽然睁开浑浊双眼。
他望着天际残雪,嘴角竟泛起一丝笑意,喃喃低语:
“他不要榜,也不要名……可偏偏,这才是真正的‘道种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