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面如琉璃,平滑得不似人间之水,倒映出的却不是陈凡的身影,而是一双双眼睛——
溺亡渔童浑浊未闭的瞳孔,最后一眼是母亲在岸上撕心裂肺的呼喊;被剥皮灵鹿四蹄抽搐,哀鸣卡在喉咙,眼中倒映着修士冷漠的脸;炼魂飞鸟双翼尽折,从万丈悬崖坠落,慢帧中每一片羽毛都沾着血雾……还有战死的妖兵、焚身的巫女、沉船的老舟子、冻毙在雪原上的信使……无数记忆碎片如刀锋般刺入识海,层层叠叠,汇成一片无边无际的悲声之海。
陈凡双膝一软,几乎跪下。
“呃——!”他喉间溢出一声闷哼,七窍渗出血丝,神魂仿佛被万千钢针同时穿刺。
识海震荡,元神龟裂,连呼吸都成了酷刑。
【警告!神魂负荷已达临界值!】
【警告!功德池能量波动剧烈,宿主生命体征急速下降!】
系统警报在他意识深处疯狂闪烁,红光如血,几乎要将他的思维烧穿。
可就在这极致痛楚中,一道微弱却清晰的画面浮现——
前世,写字楼深夜的冷光灯下,他趴在键盘上,手指还僵在ctrl+S的位置。
心脏骤停前最后听见的声音,是打印机吐出报表的沙沙声。
再睁眼,已是太平间白布覆盖的冰冷世界。
母亲跪在角落哭到昏厥,没人递一杯热水,没人说一句安慰。
他的葬礼办得潦草,公司只发了个内部通告:“员工陈凡因过度劳累猝死,深表遗憾。”
那时无人为他点灯,亦无人为他奏乐。
而现在——
岸上,夜琉璃盘膝而坐,净世莲体自眉心绽出青芒,十指结印,周身浮现出九重莲纹光阵。
那是她以本源之力结成的“守心阵”,专为护持神魂将溃之人。
她咬破指尖,鲜血滴落符纸,燃起幽蓝火焰,口中低语:“若他倒下,我便闯进去拉他回来。哪怕魂飞魄散,我也要带他出来。”
琴音铮然,墨蝉儿十指已血肉模糊,却仍不停拨弦。
《醒世录》古谱在她手中化作金丝缕缕,缠绕于陈凡元神之上,如同为将碎之瓷细细描金。
每一音阶都带着清心涤魂之力,可她自己也已在颤抖,嘴角溢出血痕。
祭坛外围,小灰四爪紧扣岩石,毛发炸立,死死盯着那片诡异的琉璃海。
它虽不通人言,却能感知到主人神魂正在一点点崩解。
最令人惊异的是雷童·闪耳。
这个天生聋哑的少年,竟突然暴起,扑向监察试炼的电娘,夺过她手中的骨笔,在沙地上疯狂书写:「他在笑?为什么在这种地方笑?」
电娘瞳孔一缩,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只见那承受万族之痛的青年,嘴角竟缓缓扬起,咧开一个近乎癫狂却又无比清澈的笑容。
泪水混着血水流下脸颊,可那双眼,却亮得惊人,像是穿透了千年的黑暗,终于看见了光。
“原来……是这种感觉。”陈凡喃喃,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听见。
被人相信的感觉。
有人愿意赌上性命为你结阵,有人宁愿十指尽毁也要为你奏曲,甚至那些曾被人类屠戮的万族生灵,此刻也在冥冥中送来愿力,托住他即将坠落的灵魂。
这份重量,压得他几乎窒息,却又让他前所未有地清醒。
“我不能倒。”他低语,“我不该倒。”
前世无人为他点灯,今世却有这么多人,把希望放在他肩上。
那他就必须站着,哪怕神魂碎尽,也要站在这一片琉璃海上!
刹那间,那无数灌入识海的记忆洪流不再只是折磨——它们开始有了形状,有了温度,有了意义。
陈凡不再抗拒。
他张开双臂,任由那万千悲鸣涌入体内,任由那些不属于他的痛苦在经脉中冲撞、撕裂、燃烧。
他的皮肤开始龟裂,血珠从毛孔渗出,整个人宛如浴血而立的残像。
可他的脊梁,挺得笔直。
远处,天鲸长老·暮鸣浮于归墟之上,古老眼眸微微颤动:“他……没逃。”
珊瑚公主·珠华手中灯火摇曳,却始终未灭。
她望着那抹染血的身影,唇角再次扬起,轻声道:“三千年了……终于有人敢接下这‘心镜’之痛。”
电娘沉默良久,终于低声开口:“或许……我们等的人,真的来了。”
风未起,浪未动。
唯有那一袭染血青衫,立于琉璃海心,仿佛成了连接万族伤痕与人间良知的唯一支点。
而在那破碎识海的最深处,一部尘封已久的功法残卷悄然浮现——《悯世影》。
陈凡站在心镜海中央,神魂早已支离破碎,识海如被飓风扫荡过的荒原,唯有一缕清明不灭。
他不再闪避那些汹涌而来的记忆洪流——那曾让他几近崩溃的万族之痛,此刻竟成了他体内奔腾的薪柴。
【运转《悯世影》!】
他在心中低喝。
这门在识海深处浮现的残卷功法,并非攻击之术,亦非防御神通,而是一种近乎殉道者的执念:以己身为容器,承载世间之悲,化苦难为影,凝功德为形。
他张开双臂,主动迎向那一波又一波的记忆冲击。
每一段亡魂的哀鸣、每一幕惨死的画面,都不再是纯粹的折磨。
他用功德池中微弱却坚韧的金光包裹住它们,像缝补残破经书般,将痛苦一丝丝封入虚空中凝成的“影子”。
第一重影现于头顶——同心影,身形模糊,手持一卷无字天书,似在传道于无声之处。
那是他将三百七十二段被焚毁典籍的执念收归己心所化。
第二重影缓缓升起——守界影,披甲执盾,背对大海,面朝未知深渊。
它由数千战死边疆的妖兵怨气转化而来,本欲化作灾劫,却被陈凡以功德调和,转为守护之意。
第三重影最为缥缈——传道影,赤足踏浪,手中无物,却让听见其低语者心头顿悟。
这是他对百余名蒙昧孩童启蒙记忆的凝结,原只是试炼边缘的尘埃,如今竟也升华为光。
三影悬浮,轮转不息,宛如护法明王,替他分担部分神魂压力。
可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第七千三百二十一段记忆袭来时,整个心镜海骤然变色。
那是一段沉寂了九千年的海底回响——一名鲛人母亲抱着死去幼崽,缓缓沉入永夜深渊。
她的歌声还在继续,唱的是摇篮曲,泪水化作珍珠一颗颗坠落,而她的身躯正被深渊巨口一点点吞噬。
“不要……”陈凡喉咙震动,却没有声音发出。
他的眼角崩裂,血泪横流,可就在那一瞬,他忽然张口——
无声呐喊自灵魂最深处炸开!
那记忆洪流竟逆向倒卷,如百川归海,尽数吸入他掌心。
血肉皲裂,骨骼暴响,一团幽蓝与猩红交织的光团在他掌中凝聚、压缩,最终凝成一枚泪滴状晶核,表面浮现出细密的鳞纹,仿佛封存着整片海洋的悲伤。
岸上,电娘猛地后退一步,骨笔脱手落地。
“他不是在承受……”她声音颤抖,眼中第一次泛起惊涛,“他在收纳!他在把万族之痛……炼成本源!”
墨蝉儿十指早已血肉模糊,琴弦染红,但她仍强撑着拨出最后一个音符。
她望着海中那道几乎不成人形的身影,喃喃:“你究竟想点亮什么……?”
第六日夜降临,心镜海开始翻腾。
不再是静谧琉璃,而是如沸水般剧烈鼓荡。
陈凡端坐于浪眼中心,不动如尸,满头黑发寸寸转白,皮肤龟裂处不断渗出血珠,在海面上晕开一圈圈淡红涟漪。
唯有双唇微微颤动,似在默诵某种古老誓愿,又似与万千亡魂低语共鸣。
忽然——
珊瑚公主·珠华手中那盏燃烧了三千年的魂灯,毫无征兆地熄灭。
紧接着,天鲸长老·暮鸣的鲸吟戛然而止。
闪耳猛然扑倒在地,浑身痉挛,颤抖着拾起骨笔,在沙地上划出最后一行歪斜字迹:
「他要把所有的痛……变成灯?」
风停,海滞,天地仿佛屏息。
而在那深不可测的海渊之下,无数微弱的光点正悄然亮起——像是被召唤的星火,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穿越千年沉寂,奔赴那一具残破却不肯倒下的躯壳。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已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