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呜咽,如亡魂低泣。
光之长河蜿蜒于心镜海中央,星火点点,原本温柔流淌的愿力灯火,在那一瞬骤然剧烈摇曳。
阴风自深渊裂口喷涌而出,带着腐朽与怨毒的气息,吹熄了最前端三盏刚刚点燃的愿灯——火焰熄灭时竟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哀鸣,令人毛骨悚然。
紧接着,四道黑影破水而出。
它们没有确切形体,似由千层尸油与万缕怨念糅合而成,通体漆黑如墨,唯有一双空洞眼窝燃烧着幽绿鬼火。
每一步踏出,海水逆流成环,腥臭的怨气在空中凝成血雾符文——那是被人类炼化千年的妖族残魂,曾是山精、海魅、林魈、岩魄,皆因“有用”二字遭擒捕剥灵,炼药、铸器、祭阵,连轮回都被斩断。
如今,它们化作“噬愿妖”,专食善念,畏光惧愿,却偏偏被这浩荡众生之灯引动苏醒。
小灰一声怒吼,麒麟真血瞬间沸腾,双翼展开刹那,赤金烈焰自口中喷薄而出,如一道火龙横扫海面。
烈焰所及之处,一头噬愿妖发出尖锐嘶叫,黑雾翻滚退避,但仅仅片刻,那伤处便蠕动愈合,甚至反吐出一口黑气,腐蚀得火焰黯淡下来。
“没用的……”雷童·闪耳双耳不断渗血,却仍死死盯着前方,用手语颤抖比划,“它们……吃的不是肉身,是信念。”
天鲸长老暮鸣猛然张口,一道无形音波轰然扩散,震得整片海域翻腾起百丈浪墙。
可那音波撞上噬愿妖的瞬间,竟被缓缓吸收,如同干涸土地吞噬雨水。
其中一头缓缓抬头,嘴角裂至耳根,声音沙哑而冰冷:
“你们点燃的灯……终将烧尽自己。”
话音未落,它猛然扑向光路核心——直取陈凡!
夜琉璃身形一闪,已挡在前方。
她眉心青霓印记骤然暴涨,一朵半透明的净世莲虚影在头顶绽放,莲瓣层层舒展,结成护罩。
黑影撞击其上,激起涟漪阵阵,莲光剧烈震荡,边缘已有碎裂征兆。
“这些怨恨……”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字字沉重,“也是我们欠下的债。”
电娘浑身颤抖,骨灯几欲脱手。
她望着那些扭曲面孔,忽然哽咽:“它们不愿相信……人类也能为万灵点灯。”
远处,墨蝉儿盘膝而坐,十指早已断裂,玉簪也碎成数截。
她咬破舌尖,一口心血喷洒在石板之上。
鲜血未散,竟自行流动,勾勒出一行行古老文字——《登圣谣》残章再现,字字带血,仿佛刻入天地法则。
“若无人记下这一切……”她喃喃,“光明终将被遗忘。”
陈凡立于光路中央,衣袍猎猎,脸色苍白如纸。
神魂早已濒临崩溃,每一寸经脉都在撕裂边缘,可他的眼神却愈发清明。
他闭上眼。
脑海闪过无数画面:星眸抱着小珊瑚,在岸边踮脚点亮第一盏灯;白千馐守着避雷羹,一碗热汤熬了三天三夜只为等他归来;焦翁拄拐站在崖边,风吹乱白发,浑浊眼中却有光闪动……
还有藏经阁里泛黄的卷轴,老者递来的那一杯粗茶;刘长老背着手说“你小子,有点意思”;张师兄悄悄塞来一瓶回气丹……
他忽然笑了。
睁开眼时,目光如炬。
“你说我不配?”他声音不大,却穿透风浪,清晰传入每一个生灵魂魄耳中,“可你看——”
他抬起手,指向海岸线。
那里,不知何时已站满了人影。
不只是宗门弟子,更有渔夫、樵子、走卒、乞儿,甚至几个曾对他冷眼相向的蓝衣外门弟子,此刻也都手持灯火,静静伫立。
一盏、十盏、百盏……千万盏微光汇聚,映亮整片海天。
星眸举起小小的手灯,对着海中用力挥手;白千馐端着那碗避雷羹,小心翼翼放在礁石上;焦翁终于支撑不住跪倒在地,却仍将拐杖高高举起,像举着一面旗帜。
“他们信我。”陈凡的声音平静下来,仿佛风暴中心最安静的一点,“就够了。”
话音落下,整条光路忽然微微震颤。
原本向前延伸的星火长河,竟开始缓慢回流——不是退却,而是凝聚。
亿万愿力不再奔涌向前,反而如江河归海,缓缓汇入陈凡脚下。
他的身影,在这一刻显得极渺小,又极巍峨。
小灰回头看了他一眼,低吼一声,退至身侧守护。
夜琉璃莲光未散,却已转头望向他,眼中掠过一丝震动。
墨蝉儿停止书写,雷童双手紧握,天鲸长老收声凝神。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上。
而海底深处,噬愿妖们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齐齐止步,鬼火般的眼瞳死死盯着陈凡。
黑暗中,仿佛有谁在冷笑,又有谁在哭泣。
陈凡缓缓抬起手,按在胸口。
那里,一颗泪形晶核正在剧烈跳动,内里封存着太多记忆——欢笑、泪水、背叛、救赎、生离、死别……那是他一路走来,以功德兑换、以心魂承载的全部痕迹。
他没有再迈步。
而是轻轻吸了一口气。
然后,在众人屏息注视之下,缓缓盘膝坐下,正对深渊。
海风渐止,唯余潮声低回。
陈凡盘坐于光路中央,身影在亿万愿力的环绕下如一粒微尘,却又似天地唯一支点。
他不再前行,也不再抵抗——而是闭目凝神,双手缓缓交叠于膝上,心念沉入那颗泪形晶核深处。
《悯世影》运转逆转。
这不是攻击,不是防御,更非索取。
而是一场献祭式的回放——将他一路行来所承受的痛楚、所见证的悲欢,尽数从记忆之核中剥离、投影而出。
第一幕浮现:
暴雨倾盆的河湾,十岁渔童被激流卷走,尸骨无存。
而彼时刚入宗门的陈凡,耗尽修为引动功德之力,逆天改命,硬生生从黄泉边缘拖回一丝魂魄。
画面中,渔童睁开眼的刹那,母亲跪地痛哭,陈凡却吐血倒地,经脉寸断。
第二幕升腾:
荒山古林,一头灵鹿身中九箭,丹田破碎,妖婴将散。
他以千年朱果为引,借系统兑换“续命残章”,亲自守了七日七夜,直至灵鹿睁眼,踏雾而去。
那一夜,他自己也差点走不出山。
第三幕连绵不绝:
飞鸟归林,百雀朝鸣;枯木逢春,万藤垂泪;边陲村落,瘟疫退散;孤坟之前,亡魂含笑转生……
一幕幕光影在海天之间流转,如星河倒挂,似梵音低诵。
每一段记忆都带着陈凡的心血与神魂烙印,沉重得几乎压弯苍穹。
那些曾被他救赎的生命,并不知晓恩人是谁,可此刻,他们的笑容、泪水、叩首、焚香,全都化作真实影像,铺展在这片濒临崩塌的光明之路上。
噬愿妖僵立原地。
它们空洞的眼窝中,幽绿鬼火剧烈摇曳。那不是愤怒,而是动摇。
它们曾是山精,也曾听过孩童在林间嬉笑;它们做过海魅,也曾看渔船灯火温暖如家;它们身为林魈岩魄时,亦曾守护一方安宁……可人类以“有用”为名,剜其灵根,炼其魂魄,断其轮回,令它们永堕怨渊。
可现在——
为何有人类,甘以己身承万族之痛?
一头噬愿妖忽然蜷缩,黑雾翻涌中竟传出呜咽之声。
它抬起残破的手臂,似乎想触碰那幅渔童获救的画面,指尖颤抖,最终只是轻轻落下,化作一缕青烟,融入光路。
紧接着,第二头低头跪下,鬼火熄灭,黑雾消散,化作点点萤火,飘向夜空。
第三头仰天长啸,声音不再是怨毒嘶吼,而是久违的悲鸣,随后轰然溃散,光点汇入星河。
最后一头静静凝望墨蝉儿染血书写的《登圣谣》,片刻后,竟学着人类模样,合掌低首,缓缓化光。
整条光路骤然明亮十倍!
海水澄澈如镜,深渊裂口开始收拢。
海底轰鸣震颤,一座古老祭坛缓缓升起——九根龙骨巨柱破浪而出,环绕中央玉台,每根柱上皆刻满上古典文,隐隐有龙吟回荡。
玉台正面,八个大字浮现苍穹之下:
承万族痛,照苍生路
众人屏息,心神俱震。
而在玉台背面,一道模糊地图残影悄然显现——蜿蜒山川之中,一道巨大裂痕横贯中州腹地,似有龙脉断裂之象,黑气缠绕,隐隐传来哀嚎。
小灰双耳猛然竖起,鼻翼急张,低吼一声:“师父,那边……有人在哭。”
所有人的目光顺其视线望去——
远方海平线,暮色沉沉,一艘破旧渔船正随波浮沉,缓缓驶来。
船头立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披麻戴孝,赤脚踩着湿冷甲板,手中提着一盏纸灯笼,火光微弱,却倔强不熄。
风未至,语未达。
可那灯笼之上,“谢”字清晰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