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如刀,割裂虚空。
玉京门仅开一线,那缝隙不过寸许,却仿佛撕开了天地尽头的疮口。
漆黑的门外,是荒芜死寂的星域,无光、无生、无息,只有无数断裂的金帚残骸在虚空中翻滚冲撞,像是一场永不停歇的葬礼。
每一片碎片上都刻着古老的符文——那是曾经被世人仰望的权柄,是飞升者握于掌心的荣耀象征。
如今,它们只是废铁,在永恒的寒流中哀鸣。
就在这片废墟中央,一个身影缓缓走出。
他穿着星辰织就的长袍,衣角绣满流转的日月山河,每一步落下,天地便低鸣一声,仿佛宇宙都在为他让路。
他的面容与陈凡一模一样,连眉间那道旧疤都分毫不差,可眼神空寂得可怕,像是历经千劫而不存一念,又像是早已忘记自己是谁。
他手中握着一把崭新的金帚,通体鎏金,纹路未染尘埃,仿佛刚刚铸成,却又透出一股令人窒息的熟悉感——像是等待已久,等的正是此刻。
“此门之后,再无归途。”他的声音没有起伏,如同天规本身在宣判。
陈凡站在原地,衣袍猎猎,眼中却没有惧意,反而忽然笑了。
“所以你不是我……”他低声说,嘴角扬起一丝讥讽,“你是我不敢走的那条路。”
话音未落,小灰猛然仰头嘶吼,额间第三只眼轰然睁开!
刹那间,金色光芒如潮水般爆发,照彻整个结界边缘。
那一瞬,它看见了真相——穿透层层因果迷雾,直抵时间尽头。
这扇门,根本不是通往长生的阶梯。
它是牢狱。
上古仙庭崩塌之前,以亿万愿力建造的“补天囚笼”。
所谓飞升,并非超脱,而是被选中者剥离七情六欲、抽离记忆本源,炼化为维持天规运转的“愿力桩”。
他们不再是人,而是规则的一部分,是支撑这个世界的无形支柱。
而眼前这个手持金帚的“陈凡”,正是三百年前第一位补天者的残魂所铸——守规傀儡。
他的使命不是守护希望,而是劝退后来者,用同样的面孔、同样的声音,告诉每一个接近真相的人:此门之后,再无归途。
可他也是陈凡的倒影,是他若顺从天命将变成的模样。
风更烈了,吹得众人几乎站不稳脚跟。
夜琉璃紧握断帚,指节发白,讲坛结界的光芒正在剧烈波动。
她知道,一旦那傀儡开口再多一句,结界就会彻底崩溃,所有人的信念都将被拉入虚无。
就在此时,一道微弱却清晰的身影悄然浮现于陈凡身后。
心灯童子的幻影静静立在那里,依旧蒙昧不清,唯有掌心那盏琉璃灯轻轻摇曳,映出一圈柔和的光晕。
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拍了拍陈凡的肩头。
这一拍极轻,却如惊雷贯耳。
“你烧了《万民书》,破了外律。”童子的声音如同自远古传来,渺茫却不容忽视,“可若不斩断心中执念,仍会沦为新的枷锁。”
陈凡浑身一震。
系统曾判定他的情感为“无效”,天规斥责他的愿望是“扰乱因果”。
可正是这些被否定的东西,成了唤醒众生愿力的火种。
他救下的不只是那个病婴,不只是边关的戍卒,更是千万人心中早已熄灭的微光。
但他也明白——真正的劫难不在门外,而在心中。
那傀儡之所以能存在,是因为还有人相信“必须有人牺牲”。
还有人觉得“这就是命”。
还有人认为“飞升便是终点”。
而他自己,是否也曾悄悄期待过那一天?
当功德圆满,踏入门内,成为高高在上的尊者,俯瞰众生?
哪怕只是片刻的幻想,也足以让他成为下一个守规者。
门缝深处,忽然响起千万声哀嚎。
那不是来自现世,而是从时间的尽头传来——是历代补天者未能觉醒的残念,在无尽轮回中挣扎呐喊。
他们的意识早已破碎,只剩本能的求救,在每一缕愿力潮汐中回荡。
“救我们……”
“别进来……”
“快回头……”
声音交织成悲歌,撕扯着每个人的神魂。
陈凡双拳紧握,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
他抬头看向那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傀儡,看着那双空洞的眼睛,忽然感到一阵彻骨的痛。
不是身体的伤,而是灵魂的共鸣。
“我不是来当神的。”他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穿透风暴,响彻天地,“我是来救你们出来的。”
风骤然停了。
连漂浮的金帚残骸都凝滞在空中。
那傀儡微微侧头,似乎第一次真正“看见”了陈凡。
而陈凡,则缓缓向前迈出一步。
一步,踏入门缝阴影之中。陈凡一步踏入门缝,天地骤然失声。
那寸许宽的裂隙仿佛吞纳了整个世界的光与音,一切喧嚣戛然而止。
他只觉脚下虚空塌陷,身体并未坠落,而是被某种无形之力悬吊在现实与虚无之间。
金帚袭来的那一瞬,他没有闪避,也没有调动体内残存的一丝灵力护体——他知道,对抗只会激发傀儡的职责本能,唯有“接纳”,才能触碰到那早已湮灭的人性残渣。
鎏金长杖重重击中胸口,剧痛如亿万根烧红的铁针从心脉炸开,贯穿四肢百骸。
他的身体猛地弓起,一口鲜血喷洒在门框上,竟不滴落,而是化作点点赤芒,渗入古老的符文缝隙之中。
可就在那一刹那,陈凡非但未退,反而张开双臂,将自身最后凝聚的愿力——那些曾为病婴渡气、为戍卒挡箭、为孤老燃灯时攒下的微光——尽数逆转,逆着金帚的规则之力,灌入对方体内。
“你还记得她哭的样子吗?”他喘息着,声音破碎却清晰,“还记得……给她讲笑话时的心跳吗?”
风停了,星屑凝固了,连时间本身都似乎迟疑了一瞬。
那手持金帚的“另一个陈凡”动作僵住。
空洞的眼眸深处,仿佛有极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轻响,像是冰层初裂,又似旧梦回魂。
他的瞳孔微微一缩,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
那一瞬,小灰的第三只眼轰然映照出轮回裂痕中的真相:三百年前,那个被选中的少年,在踏入玉京门前夕,曾在山脚村落逗留一夜。
他替一位难产妇人守门至天明,哄她五岁的女儿入睡,讲了一个荒唐滑稽的狐狸精故事——孩子破涕为笑的那一刻,他心头涌上的不是功德圆满的喜悦,而是一阵突如其来的酸楚。
“我想回家。”
这念头刚起,便被天规镇压,记忆抽离,七情封印。
他成了第一位补天者,也成了第一个守规傀儡。
而现在,这句话,随着陈凡灌入的愿力,再度苏醒。
傀儡双膝猛然一软,轰然跪地。
手中金帚发出哀鸣,表面鎏金迅速剥落,纹路崩解,最终化作一捧流沙,随风散尽。
整座玉京门剧烈震颤,门缝两侧浮现出一行古老铭文,由血色星砂汇聚而成,流转不定:
“唯有自毁执念者,方可踏出半步。”
陈凡怔住。这不是许可,也不是阻挡——这是考验。
他缓缓抬头,欲退回结界,可目光触及门外景象时,心神骤然一紧。
夜琉璃站在讲坛中央,断帚高举,周身光芒摇曳如风中残烛。
可她的身影……正在变得透明,如同水墨遇水,一点点晕染消散。
不止是她,所有守护结界的小弟子身形皆泛起涟漪般的虚影,仿佛他们存在的“因”已被悄然抹去。
“怎么会……”陈凡低语。
小灰怒吼一声,麒麟真形暴冲而至,用头狠狠撞向他的腿,眼中金焰狂燃:“快回来!外面快撑不住了!你进来那一刻,因果链就开始断裂!你若不归,他们都会变成‘从未存在过’!”
陈凡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心还残留着方才愿力逆行的灼痕,可皮肤边缘已浮现出细微的裂纹,像是瓷器将碎前的蛛网。
他终于明白。
这扇门,不允许“归来”。
一旦踏入,便是割裂现世之锚。
哪怕只为唤醒真灵,哪怕只前进一步,命运的代价已然开始清算。
他想动,却发现双脚如同生根于星砂之上,动弹不得。
身后,玉京门深处传来低语,无数破碎的声音交织成潮——
“别回头……”
“你也逃不掉……”
而在那片幽暗尽头,一点微光浮现,似曾相识。
是他救过的第一个人——那个边关早夭的病婴,正躺在襁褓中,安静地望着他,嘴角忽然轻轻一勾,像要笑。
可下一瞬,他小小的身体开始褪色,如同墨迹蒸发,无声无息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