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像一头暴怒的野兽,撕扯着杏花村的每一片瓦、每一根梁。
春汛提前十日来袭,暴雨倾盆而下,夹杂着冰雹砸在屋顶上,噼啪作响,如同千军万马踏境而来。
五谷亭方向骤然响起钟鼓急鸣——那声音短促、尖利,划破雨夜,直刺人心。
“咚!咚!咚!”
三声鼓,一声钟,是“粮种危急”的最高警讯。
工坊里刚入睡的孩子们纷纷惊醒,赤脚踩过湿冷的地面,冲进风雨中。
苏念安披上蓑衣就往外跑,发辫散了一半,被雨水打湿贴在脸颊上。
她一路狂奔到五谷亭,眼前景象让她心头一沉——
亭顶东侧已被狂风掀开大半,茅草与朽木横飞,寒露麦种的陶瓮敞着口,雨水正顺着裂缝灌入;角落里那几坛母菌培养液也岌岌可危,一旦进水,整个春季的发酵计划都将化为泡影。
“快!盖油布!”念安嘶喊着,带着十几个孩子合力拖来一张巨大油布。
可风太大了,刚展开就被猛地掀翻,两个小童差点被卷下台阶,幸亏李小豆从斜坡扑出,一把拽住绳索,整个人趴在地上才稳住阵脚。
“撑不住了!”有孩子哭喊。
没人退缩,却也没人再前进。
他们的目光不自觉地投向村尾那间亮着烛火的小屋——苏家。
窗纸映着一个静坐的人影,纹丝不动。
是没听见吗?还是……不愿管了?
村人们心头泛起一丝惶惑。
这些年,天塌了有苏娘子顶着,地陷了有谢先生筹谋。
可如今他们走了又留,退而不离,究竟是何心意?
屋内,苏晚晴端坐在灯下,手中拿着一枚干枯的菌穗标本,指尖轻轻摩挲着叶脉纹理。
窗外风雨如晦,她眼神却清明如镜。
谢云书立于窗畔,手中茶壶缓缓倾注,热气氤氲升起。
他望着远处奋力挣扎的身影,低声对身旁的念安道:“你记得我当年为何咳血不语?不是不能动,不是不会救,而是若我一出手,旁人便永不敢动手。”
念安浑身一震,雨水顺着额角滑落,分不清是雨是汗。
祖父这话,她听过无数次,却从未像此刻这般刻骨。
从前她不懂,只觉得爷爷明明能医百病、智算无双,为何偏要忍痛装弱?
奶奶明明手握绝技,却总把难题推给年轻人去试错。
现在她明白了——信任不是赐予的,是在泥泞中亲手挣来的。
她猛然抬头,眼中火焰燃起。
“启动‘三级联保’!”她声音不大,却穿透风雨,“农会调防潮席!商会运石灰包!灯守队即刻出动,以菌灯笼标记积水区!各组依预案行事,违令者记过问责!”
命令出口那一刻,她不再是那个需要祖父母庇护的小孙女,而是共治会首任执印人。
号令如箭离弦。
李小豆早已带人分赴各巷,手中提着特制的“感湿芯灯”——那是苏晚晴早年随手画的一个构想:灯芯掺入吸湿菌粉,遇水则由白转青。
此刻,一条条青蓝光痕在村落低洼处浮现,宛如星河流淌,警示险路。
罗十七闻讯跃起,少年队迅速集结。
他一声断喝:“战息十二式·三力承山阵!”三人一组,肩并肩扛起长梁,逆风前行。
这不是蛮力对抗,而是借力卸力,步调整齐如刀削,竟在狂风中走出一条稳定通道。
与此同时,霍一刀赤膊立于窑前,火光映红半边天。
他烧的是新型防水陶瓦——底部嵌草绳,利于排水透气,边缘带卡槽,可层层咬合。
陆沉的学生们推着独轮车,在泥泞中接力传送,车轮滚滚,竟踏出一条临时运输线。
而这一切,苏晚晴都看在眼里。
她依旧未动,但唇角微微扬起。
她看见罗十七用的承重步法,是她某次讲授力学原理时随口提过的思路;李小豆的灯光预警系统,源自她废弃的一张草图;最让她意外的是——当少年们试图固定倾斜的屋架时,竟自发采用了她曾演示过却未推广的“斜角楔接法”。
那种方法能分散压力,抗风性强,但她担心村民掌握不了复杂角度,所以一直没推行。
可现在,他们不仅用了,还改得更巧——用藤条缠紧楔头,防止松脱。
她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像是在为这场无声的考试打分。
风雨愈发猛烈,五谷亭摇摇欲坠。
一道闪电劈下,照亮众人脸上泥水交加的坚毅。
没有人再望向苏家。
因为他们终于明白:那盏灯,不必永远亮在前方引路,它早已点燃在每个人心中。
而在最高处的五谷亭梁柱之间,一阵细微震动悄然掠过,仿佛某种沉睡之物,正被这场风暴唤醒。
黎明时分,天光如锈刃割开浓云,风雨终于疲倦地退去。
杏花村从一片混沌中缓缓苏醒,泥泞的巷道上蒸腾起灰白色的雾气,混着草木腐土与发酵菌泥的气息,竟透出几分生机。
五谷亭屹立未倒。
不仅如此——它焕然一新。
原本低矮破败的平顶已被彻底改造,取而代之的是缓坡形屋面,层层叠叠铺着烧制精良的陶瓦。
每片瓦底嵌草绳,边缘带卡槽,咬合紧密,宛如鱼鳞覆背,既能导水透气,又抗八级风力不塌。
雨水顺着斜面滑落,在檐下汇成细流,滴答滴答,像是天地在清点昨夜的战功。
念安跪坐在湿漉漉的青石阶上,浑身泥浆,发丝贴额,指尖却死死攥着一份泛潮的竹简——《共救录》。
那是今晨清点时从各队手中收来的行动实录:农会记防潮席调度失误三处;商会报石灰包受潮损两成,建议改用油纸内衬;灯守队附图标注七处积水盲区,并提议增设高台预警桩……每一条都签有负责人姓名,字迹歪斜却坚定。
她低头看着那些稚嫩签名,眼眶突然发热。
这不是祖母手把手教的补漏,也不是祖父暗中布局的妙棋。
这是他们自己拼出来的命。
她抬头望向村尾那间小屋。
谢云书正站在门前檐下,将一盏新制的菌灯笼轻轻挂上木钩。
灯身以竹骨为架,外糊半透菌膜,内藏干燥活菌芯,遇湿则微光渐亮,晴时隐匿无形。
此刻晨光熹微,灯影摇曳,映着他清瘦侧脸,唇角含笑,眼神却深远如潭。
他没说一句话,可那盏灯,已胜过千言万语。
午后,阳光破云而出,暖意初现。
苏晚晴踏着泥径走入菌种库,推门刹那,脚步一顿。
室内整洁如洗。
所有麦种袋整齐码放于架上,袋面统一贴有麻布标签,墨书品类、批次、入库时间,一丝不苟。
而在每袋右下角,压着一枚小小的印记——那是用昨夜剩余的活性菌泥压制而成的“共治印”,形状似麦穗缠绕灯笼,触手微温,隐隐散发淡青荧光。
她的手指缓缓抚过一排排种子架,指尖掠过粗粝的木纹与温润的布标,仿佛触摸到某种新生的脉搏。
原来,她留下的不只是技术,还有秩序的种子。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罗十七的大嗓门,响得整个院子都能听见:“老苏!你家柴垛被风刮散了!”
苏晚晴眉头一皱,转身出门。
可刚跨出院门,她便怔住了。
哪有什么柴垛?
只见院前空地上,整整齐齐堆起一座高逾六尺的“塔”——全是晒干捆牢的柴禾,一圈圈盘旋而上,结实得像座小堡垒。
最顶端插着一盏小巧的菌灯,灯纸上写着四个墨字:一路光明。
她愣在原地。
罗十七叉腰站着,脸上满是豪气与狡黠:“咋?惊不惊喜?这可是全村人连夜悄悄码的!说你们要是真走了,也得带着咱的火种上路!”
苏晚晴没说话。
她只是静静望着那盏灯,望着那团微弱却执拗的光。
风已停,心未静。
连日晴暖,村中事务井然有序,人心归聚如溪汇江。
苏晚晴与谢云书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该走的时候,到了。
临行前一日,晨露未曦。
念安端着一只素胎陶瓮走进院中,脚步轻却坚定。
她将瓮放在石桌上,双手掀开盖子,一股极淡、极清的香气悄然弥漫开来,似菌非菌,似梦非梦。
她没说话,只静静站着,目光落在祖父母脸上,像是等待什么,又像是交付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