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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一个玄色身影如疾风般闯了进来,一把推开上前阻拦的太监,径直穿过人群,将昏迷的甄嬛打横抱起。

来人竟是果郡王!

“大胆!”华贵妃又惊又怒,猛地从榻上站起,“果郡王!你敢私闯翊坤宫!来人,给本宫拦住他!”

几个太监刚要上前,却被果郡王眼中凛冽的寒光所慑,竟一时不敢动弹。

果郡王抱着甄嬛,脚步未停,回头冷冷地看着她:“死罪与否,皇兄自有定夺。本王今日擅闯内宫,只因不忍见皇兄子嗣有损!若因此获罪,本王问心无愧!”

他说完,再不看华贵妃铁青的脸色,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站住!”华贵妃气得尖叫。

颂芝忽然指着地上,声音发颤,像是见了鬼:“娘娘……地上……地上有血……”

众人闻声看去,只见甄嬛方才跪过的地方,一滩刺目的红色,正从青石板的缝隙中,蜿蜒开来。

华贵妃的脸,“唰”地一下,血色尽褪。

怎么会……怎么会有血?太医不是说跪一个时辰伤不了根基吗?

众人匆忙回到碎玉轩。

“快!快传太医!”崔槿汐声嘶力竭地喊道,踉跄着追上果郡王,压低声音,“王爷,皇上与皇后娘娘尚在天坛,奴婢不能擅离,宫中之事,还请王爷定夺!”

流珠哭着跪倒在地:“多谢王爷救命之恩!求王爷将翊坤宫发生之事,一字不落地告知皇上!”

果郡王看着怀中面无人色、唇无血迹的甄嬛,眼中是从未有过的杀意。

“本王,会一字不差地,如实禀报。”

***

天坛之上,青烟袅袅,庄严肃穆。

皇后一身翟衣,正跪在蒲团上,神情悲悯,字字恳切地向天祝祷:“……皇上膝下子嗣微薄,臣妾身为国母,心急如焚。但求上天垂怜,保佑莞嫔腹中龙裔康健,平安诞下皇子,为我大清开枝散叶,以慰宗庙社稷之灵……”

她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叫人信服的诚恳。

皇帝站在一旁,亲手将她扶起,看着她眼中恰到好处的忧思,心中一片温热:“皇后有心了,如此贤德,实乃朕与大清之福。”

皇后顺势起身,脸上露出一抹浅笑:“能为皇上分忧,是臣妾的本分。”

话音未落,祭坛之下忽然一阵骚动。苏培盛竟不顾御前侍卫的阻拦,连滚带爬地冲了上来,帽子都歪了,一张脸煞白如纸。

“皇上!皇上!”

皇帝正沉浸在夫妻和睦、国泰民安的氛围里,见状眉头猛地一皱,厉声喝道:“放肆!此乃祭天之所,成何体统!”

苏培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磕头下去,额头重重撞在冰凉的石砖上,声音都变了调。

“皇上!出事了!碎玉轩……碎玉轩出事了!”

“碎玉轩”三个字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皇帝心上。他脸上的温情瞬间褪得一干二净,猛地跨前一步。

“莞嫔怎么了?!说!”

他的声音不大,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殿前的侍卫和宫人齐刷刷跪了一地,连呼吸都停了。

皇后也面露惊色,急忙上前扶住皇帝的手臂,柔声劝道:“皇上息怒,龙体要紧。苏培盛,有话慢慢说,莫要惊了圣驾。”

“皇上息怒,皇上息怒啊!”

苏培盛“奴才……奴才说不清楚!十七爷……十七爷正快马加鞭赶来,他会亲自向您禀明一切!”

十七弟?

皇帝揪着苏培盛的手微微一松,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愈发浓烈。宫中之事,何以会惊动到果郡王亲自快马出宫来报?

他缓缓松开手,目光越过众人,投向天坛之下那条长长的御道,眼神冷得像一块冰。

“摆驾,回宫!”

****

翊坤宫做鸟兽散,各宫主儿的心思却如被风吹皱的春水,起了各色波澜。

延禧宫的路上,富察贵人的宫女桑儿扶着她,心有余悸地小声说:“主子,莞嫔娘娘这胎……怕是凶多吉少了。”

富察贵人脚步一顿,回头看了一眼翊坤宫的方向,唇边勾起一抹凉薄的笑意。她抬手抚了抚自己平坦的小腹,那里曾经也有过一个鲜活的生命。

“凶多吉少?那才好呢。”她声音轻得像耳语,却淬着毒,“正好也让她尝尝,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儿化成一滩血水的滋味。我那可怜的孩儿,就是被她的孽种所克!活该!”

另一头,齐妃回了自己宫里,正眉飞色舞地跟宫女翠果学着四阿哥那副畏畏缩缩的土气样子,主仆二人笑得前仰后合。

“你是没瞧见,那小崽子跟个鹌鹑似的,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笑够了,她又一拍大腿,满脸懊悔:“哎呀,早知道华贵妃这回能下这么狠的手,直接就让莞嫔见了红,我当初费那个劲儿弄什么夹竹桃啊!平白惹了一身骚,害得我现在想见三阿哥一面都难!”

欣常在宫里则是一片愁云惨雾。她想起甄嬛那张惨白的脸,便不由得想到自己那许久未见的大公主,眼泪扑簌簌地就掉了下来。

咸福宫里,敬嫔屏退了左右,只留下心腹如意。

“四阿哥那边,都打探清楚了?”

如意躬身道:“回娘娘,都清楚了。四阿哥在圆明园时本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只是前阵子生了场大病,伤了耳朵,听不大清了。如今刚入宫,人生地不熟,心里害怕也是有的。”

“听不清了?”敬嫔端着茶碗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又放下了,“如意,你老实说,我是不是昏了头?”

如意不敢接话:“娘娘……”

“他如今身子有疾,若是将来……”

敬嫔自嘲地笑了笑:“若不是因为这个,这孩子又哪里轮得到我来抚养?我在这咸福宫里,日日夜夜,守着这空荡荡的宫殿,守得人都快成了一尊石像。你见过慧嫔宫里的六阿哥吧?那孩子一笑,整个春禧殿都亮堂了。我也想有个孩子,想这宫里有点活气儿。难不成,你还指望我这把年纪,能盼来皇上,能自己生一个吗?”

她眼中是化不开的落寞,“膝下空空的日子,我真是受够了。”

与此同时,和贵人安陵容已是心急火燎地赶到了春禧殿。

孙妙青正逗弄着摇篮里的小塔斯哈,殿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奶香。她见安陵容一脸惊惶地冲进来,裙角都沾了尘,便知翊坤宫那边是出了大事。

她没急着问,只朝乳母使了个眼色,让她将孩子抱了下去。

“慌什么?”孙妙青递了杯刚沏好的凉茶过去,语气平淡得像在问天气。

安陵容接过茶,冰凉的杯壁都镇不住她手心的抖。

“姐姐,翊坤宫……翊坤宫要闹出人命了!莞嫔姐姐她……太后她老人家怎么能一点动静都没有?”

孙妙青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并不意外。

太后当然不会有动静。

从选秀时起,太后就不喜甄嬛那张酷似纯元的脸。一个家世寻常的嫔妾,单凭一张脸就得了远超位分的圣宠,这在太后眼里,不是福气,是扎眼的祸根。

一个潜在的祸根,太后又怎会主动出手相护?

“坐下说。”孙妙青示意她,“这第一,比起一个莞嫔,太后更看重的是乌拉那拉氏的荣耀,是皇后的地位。”

她呷了口茶,继续道:“你想想,华贵妃跋扈,莞嫔得宠,这两个人斗得越凶,这六宫就越乱。六宫一乱,谁最要紧?自然是皇后这个中宫。一池静水,要堤坝何用?只有风浪滔天,才能显出掌舵人的本事。更何况,万一莞嫔真生下个皇子,将来若是有碍大统,那太后半生的心血,岂不是白白为人作嫁?”

安陵容听得后背一阵阵发冷,嘴唇都有些发白:“可……可那毕竟是龙裔啊!太后怎能……”

“这便是第二点了。”孙妙青放下茶杯,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打断了她的话。

“太后也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这个地步。”

“谁能想到,华贵妃能蠢到这个份上,真把太医的话当金科玉律,以为跪半个时辰不要紧。太后是精明,可她算得到人心,却算不到人蠢起来有多狠,更算漏了甄嬛的身子骨,竟是这般不经事。”

孙妙青看着安陵容煞白的脸,扯了扯嘴角,那笑意里带着几分冷峭:“所以你看,这宫里,哪有什么稳操胜券的赢家?不过是看谁错得更少,谁的底牌藏得更深罢了。”

这番话,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安陵容瞬间从惊惧中清醒过来。如今才明白,这分明是一场被默许的、失了控的算计。

她看着眼前从容淡定的孙妙青,心中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敬畏与依赖。

孙妙青忽然朝她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像在分享一个秘密。

“今天在翊坤宫,闻到那欢宜香了吧?”

“姐姐!”

孙妙青的手指轻轻竖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嘘——”

“皇上得知这消息必定要赶回来,最晚今晚皇上就能回宫了,妹妹可要做好打算”

碎玉轩内,药气混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章太医躬身退下,满头是汗:“娘娘骤然小产,又在烈日下久跪,身心俱损,眼下只是熬不住睡过去了,还需静养。”

皇帝面沉如水,挥手让宫人退下,亲自接过崔槿汐手中的汤药:“朕来。”

他小心翼翼地将甄嬛扶起,靠在自己怀中,用银匙将药汁一点点喂入她干裂的唇间。

崔槿汐立在一旁,看着这一幕,悄声问苏培盛:“皇上可知是十七爷救了小主?”

苏培盛压着嗓子,眼观鼻鼻观心:“知道。皇上一听是翊坤宫出的事,连祭天的仪程都顾不上了,当即就下令摆驾回宫。十七爷这会儿,正在寿康宫侍疾呢。”

崔槿汐心中了然,不再多问,只将目光落回床上那张惨白如纸的脸上。

宫中嫔妃得了皇帝皇后回宫的消息,哪里还敢耽搁,纷纷往碎玉轩赶来。

孙妙青和沈眉庄到时,正瞧见华贵妃卸去所有钗环,一身素衣,直挺挺地跪在碎玉轩主殿门口,行那托簪待罪之礼。

沈眉庄一见她那副模样,积压的怒火“噌”地就冒了上来,抬脚便要上前理论。

“你……”

华贵妃眼皮都未抬一下,只冷冷地从唇边挤出几个字:“是非对错,皇上自有圣断。用不着愉贵人在这里等着看本宫的笑话。”

纵是阶下囚,她也依旧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华贵妃。

安陵容连忙拉住沈眉庄的衣袖,低声劝道:“眉姐姐,眼下不是算账的时候,咱们先去看莞姐姐要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孙妙青也淡淡开口,目光却落在华贵妃身上:“是啊,别让不相干的人,脏了眼,扰了心。”

几人绕过华贵妃,进了殿内。

不知过了多久,榻上的人眼睫轻轻颤动,终于悠悠转醒。

“嬛嬛,你醒了。”皇帝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和放松。

皇后立刻凑上前,满脸悲悯:“老天保佑,莞嫔妹妹总算醒了。你这一睡,可是好几个时辰,真是把所有人都吓坏了。”

甄嬛泪水无声地涌出:“皇上,您回来了。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孩子还在吗?”

“朕回来了。”皇帝握住她冰凉的手,声音艰涩,“孩子……咱们还会有孩子的,你还年轻……”

一句话,如巨石砸下。

甄嬛浑身一颤,只从喉咙里挤出一个“我”字,便再也说不下去,整个人蜷缩起来,发出压抑不住的恸哭,再顾不得半分仪态。

“皇上!”沈眉庄上前一步,声音清明而锐利,“此刻还不是伤心的时候。莞嫔失子,并非天灾,而是人祸!”

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皇帝脸上残存的温情与愧疚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滔天的怒火。

他猛地站起身,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那个贱人,在哪儿?!”

苏培盛立刻回话:“启禀皇上,华贵妃脱簪待罪,正跪候在殿外。”

“传她进来!”

“嗻。”

苏培盛走到门口,华贵妃立刻抬头,急切地问:“莞嫔那胎,保住了吗?”

苏培盛看着她,只能无奈地轻轻摇了摇头。

华贵妃像是被人抽走了全身的力气,身子一软,瘫坐了下去。

她由颂芝扶着进了殿,一身素衣,全身上下毫无装饰,哪里还有半分往日的骄横。

“皇上万福金安。”

她一进殿便瘫跪在地,哭诉道:“臣妾有罪!今日是菀嫔言语冲撞在先,臣妾只想小惩大诫,并非有意害她小产!”

”臣妾也不知她身子那般弱,还望皇上饶恕。“

“你无知?”皇帝一声冷笑,打断了她,“莞嫔有孕三月,六宫皆知,你不知?”

敬嫔垂着眼,适时地接了一句:“回皇上,方才在翊坤宫,贵妃娘娘亲口说,正是因为知道莞嫔有孕三月,胎像稳固,才罚她跪的。”

华贵妃脸色一白,急忙辩解:“臣妾……臣妾今日是被气昏了头!想着跪上半个时辰不打紧……“

”对了!太医!你这个太医是怎么当的?她明明已经有三个多月的身孕,怎么跪了半个时辰就会小产?定是你们给她吃错了东西,要赖在本宫头上!”

章太医跪在地上,汗如雨下:“莞嫔娘娘之前确有不适,乃盛夏母体孱弱之故。唯有不妥的是,娘娘近日心神不宁,致胎像不稳,本只要好生静养便无大碍……”

“臣妾听闻,”华贵妃抓住救命稻草般喊道,“那年侧福晋跪了两个时辰才小产的,所以臣妾以为,跪上半个时辰不打紧!”

这话一出,皇帝的眼神彻底冷了。

他一步步逼近,声音低沉得可怕:“侧福晋当日是对纯元皇后大不敬,纯元才罚她下跪认错,何况纯元当时丝毫不知她已身怀有孕,乃无心之失。“

”纯元仁慈,尚且为此自责不已,伤及自身,以至难产血崩。而你,明知莞嫔怀有龙胎,还强行责罚,事后不知悔改。你这贱妇,如何敢与纯元相提并论?”

“臣妾……臣妾无知……”华贵妃彻底慌了神,她从未见过皇帝如此盛怒的模样。

“朕看你不是无知,是狠毒!”皇帝厉声道,“莞嫔若真有错,你为何不一早责罚,非要等到日头最毒的午时?朕看你的心思,毒如蛇蝎!朕的身边,怎能容你这样的人!”

华贵妃脱口而出“臣妾是不喜莞嫔,她一进宫,皇上的心就偏了!她恃宠而骄,臣妾如何能忍?”

皇后叹了口气,幽幽补上一句:“妹妹,你太糊涂了。枉费皇上对你的信任,让你协理六宫。”

“臣妾是不满莞嫔嚣张,可臣妾从未存心要害她的孩子!臣妾也是失去过孩子的人,怎么可能如此心狠?皇上!”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这无耻之妇!”皇帝的声音里再无半分情谊,

“你自己有过丧子之痛,竟还能忍心加诸莞嫔身上!“

”就算你无心,这个孩子也是因你而没,你难辞其咎!你这等心如蛇蝎之人,断不能再容!”

他转向皇后:“晓谕六宫!年氏骄横跋扈,残害龙裔,言行不端,即刻褫夺封号,降为妃位!收回其协理六宫之权,此后非召不得见!”

皇后屈膝应道:“臣妾遵旨。只是……太后凤体欠安,此事是否暂且瞒下,免得老人家忧心?”

“富察贵人的孩子没了,太后本就伤心,如今又病着,不必再提此事,免得雪上加霜。”

“臣妾定会安排妥当,请皇上放心。”

“皇上!”年妃瘫在地上,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臣妾只是一时无心,您当真要如此绝情?”

“莞嫔何辜?六宫嫔妃何辜?要陪着你一同在烈日下暴晒?”皇帝眼中最后一丝温情也消失殆尽,

“从今日起,你每日正午,去自己宫门口的砖地上,跪两个时辰!出去!”

年妃被苏培盛半拖半扶地带了出去,口中还喃喃着:“本宫是冤枉的……”

苏培盛叹了口气:“娘娘,那也得皇上信才行啊。您这回,是真把皇上的心伤透了。”

殿内众人退下,终于恢复了死寂。

皇帝坐到床边,语气转软:“嬛嬛,身体要紧,莫要再伤心了。此次若非老十七及时将你救出,又遣人快马禀报,后果不堪设想。”

甄嬛的目光空洞地在帐顶停留了片刻,才缓缓转向他,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已经坏到这地步了,还能如何?”

“别难过了。你还年轻,等养好了身子,咱们再生一个就是了。”

“敢问皇上。”甄嬛打断了他,目光直直地钉在他脸上,“臣妾的孩子,就这么白白没了吗?为何不杀了她,为我儿偿命?”

皇帝眼神闪躲,避开了她的视线:“……年家势大,现在正是用人之际,眼下……朕不能不顾及。”

“可她杀的是您的亲生孩子。”

“朕对不住你……”皇帝的声音低了下去,“其实你今日又何必……她让你跪你就跪,让你罚你就罚。齐妃敬嫔她们都在,你何不求助于她们?”

甄嬛忽然笑了,那笑声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凄凉。

她再没想到,等来的竟是这样一句话。

出宫前,是他叮嘱自己,凡事要忍让华贵妃。

“皇上不是不知年氏的性子,齐妃敬嫔如何劝得住?只因她是年羹尧的妹妹,便可以肆无忌惮地残害皇嗣。“

”皇上,您当初又为何要给她协理六宫的权柄?她心思狠毒,您不是不知道,眉姐姐的例子还不够吗?”

皇帝的脸色有些难看:“你是在怪朕?”

“臣妾不敢。”甄嬛缓缓闭上眼,两行清泪无声滑落,“臣妾只是嫉妒,嫉妒她有那么一个好哥哥,能让皇上也忌惮三分。”

“嬛嬛……”皇帝心中刺痛,将她揽入怀中,“朕发誓,一定会为你讨回公道。”

“那么,请皇上给臣妾一个准信。”她睁开眼,泪光中是一片冰冷的决绝,“是何时?”

皇帝语塞,只能徒劳地收紧手臂:“总会有那么一天的……为了朕,再忍一忍,好吗?”

甄嬛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靠在他怀里。

她知道了。

在这紫禁城里,恩宠会逝,孩儿会丢,帝王的誓言,原来是最靠不住的东西。

他的江山,他的朝局,永远排在她的前面。

君心,从来都不在她一人身上。

皇帝从碎玉轩出来,只觉得殿内那股浓得化不开的药味和悲戚,还沉甸甸地压在自己肩上。

甄嬛最后那含泪的质问,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得他心烦意乱。

他觉得自己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降了年氏的位,罚了她的跪,可甄嬛依旧不依不饶。

那份哀痛,他懂,可那份哀痛里夹杂的怨怼,让他喘不过气。

一出殿门,晚风带着一丝凉意,吹散了眉间的郁结。皇帝长舒了一口气,竟有种逃出生天的松弛感。

苏培盛察言观色,小声请示:“皇上,时辰还早,是回养心殿,还是……”

皇帝摆了摆手,目光漫无目的地在夜色中游走。他不想回养心殿,那里只有冰冷的奏折。

他需要些别的,一些鲜活的、温暖的东西,来冲淡心里那片死寂。

“去春禧殿。”

苏培盛一怔,随即心下了然,躬身应道:“嗻。”

皇上这是,想去看六阿哥了。

春禧殿内灯火通明,却无半分喧嚣。一踏进殿门,一股清甜的奶香混着淡淡的果香扑面而来,与碎玉轩那令人窒息的药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孙妙青正坐在榻边,手里拿着个小小的拨浪鼓,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逗弄着摇篮里的小塔斯哈。

见皇帝进来,她并不慌张,从容起身,敛衽行礼。

“臣妾恭迎皇上。”

“起来吧。”皇帝的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他径直走到摇篮边,目光落在那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身上。

六阿哥弘昼刚满五个月,养得白白胖胖,此刻正睁着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床顶悬挂的明黄色帐幔,小嘴里“啊呜”一声,吐出一个奶味的泡泡。

皇帝的心,像是被这软软糯糯的一声给泡开了,脸上紧绷的线条瞬间松弛下来。

这些年,他子嗣艰难。

大阿哥早夭,二阿哥胎死腹中,四阿哥和五阿哥又养在园子里,轻易见不着。

唯有三阿哥在身边,可随着年岁渐长,君臣父子的规矩也愈发森严,少了许多亲近。

这个刚出生不久的六阿哥,不哭不闹,每次见他都咧着没牙的嘴笑,让他心里生出最纯粹的喜爱。

他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六阿哥肉嘟嘟的脸颊。那小家伙也不认生,小手一张,竟准确无误地抓住了他的手指,还使劲往自己嘴里塞。

皇帝失笑出声,胸中的烦闷一扫而空。

“这小东西,力气倒不小。”

孙妙青站在一旁,递上一杯温好的蜜水,浅笑道:“许是知道皇阿玛来了,特意精神着等您呢。就是个小馋猫,见着什么都想尝尝。”

她的声音温婉平和,不带一丝探究,只安安静静地陪着,仿佛他只是一个寻常来看孩子的父亲。

皇帝接过茶,呷了一口,暖意顺着喉咙流进心里。他看着孙妙青,她今日只穿了件家常的浅碧色宫装,未施粉黛,烛光下,眉眼显得格外柔和。

他忽然觉得,在她这里,自己才能卸下皇帝的重担,得到片刻的安宁。

“你把他教养得很好。”皇帝由衷地赞了一句,“朕一来,他就笑,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孙妙青垂眸一笑:“是皇上龙气庇佑,他自然康健喜乐。能为皇上诞下皇子,是臣妾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这话熨帖极了,既捧了皇帝,又显了本分。

六阿哥似乎听懂了夸奖,在摇篮里兴奋地蹬了蹬小腿,“吧唧”一下嘴,看得皇帝龙心大悦,索性将他抱了起来,稳稳地托在怀里。

怀里的小生命温热而柔软,带着勃勃的生机。皇帝抱着他,之前在碎玉轩感受到的那种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冰冷,终于被彻底驱散。

他挥了挥手,对殿内伺候的宫人道:“你们都先下去吧。”

“是。”

众人鱼贯而出,殿内只剩下他们一家三口。皇帝抱着孩子,在殿中缓缓踱步,目光落在孙妙青身上,带着一丝审视,更多的却是暖意。

“朕今晚,就歇在这儿了。”

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定心丸,让殿内所有伺候的宫人瞬间松了口气。

一番云雨过后,殿内愈发安静,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和摇篮里小塔斯哈偶尔发出的呓语。

皇帝靠在床头,胸中积郁的烦闷之气,似乎被这殿内的安宁一寸寸抚平了。他没有说话,只是睁着眼,看着帐顶的流苏。

孙妙青侧身躺在他身旁,并未睡着。她伸出手指,轻轻在他胸口画着圈,动作轻柔,不带半分挑逗,像是在安抚一个疲惫的旅人。

“皇上还在为莞嫔妹妹的事烦心?”她轻声开口,打破了寂静。

皇帝“嗯”了一声,没有否认。

在甄嬛那里,他感受到的是质问,是怨怼,是冰冷的绝望,压得他喘不过气。

可在这里,他只觉得放松。

孙妙青没有再追问,只是换了个话题,语气里带了些许笑意:“臣妾是在想,塔斯哈什么时候才能长到臣妾兄长那么大。说起来,臣妾的兄长今年也二十了,苏州那边,与他同龄的,孩子都会满地跑了。额娘前几日来信,字里行间,全是愁绪。”

她话说得随意,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家事,却恰好搔到了皇帝此刻最柔软的地方。

国事烦心,家事糟心。

他刚刚处理了一件皇嗣夭折的惨事,此刻听到这种关于婚嫁、关于开枝散叶的寻常人家的烦恼,竟觉得无比熨帖。

这才是他想要的,烟火气,人情味。

皇帝的身体彻底松弛下来,他翻过身,将孙妙青揽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额头:“是朕疏忽了。朕在相看合适的。”

他喜欢这种感觉,为身边人安排好一切,看他们感恩戴德,而不是像甄嬛那样,用一双含泪的眼睛逼问他。

“朕会给你哥哥指一门好亲事。”皇帝心情好了不少,声音也带了些兴致。

孙妙青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乖顺地窝在他怀里:“全凭皇上做主。”

皇帝沉吟片刻,似乎在脑中搜寻着合适的人选。他忽然笑了。

“吏部尚书张廷玉,为人最是稳重。他家有个嫡次女,年方十六,听说性情温婉,知书达理。”

孙妙青的心猛地一跳。

张廷玉!

那可是前朝举足轻重的人物,皇帝的心腹重臣!

若能与张家结亲,她哥哥的前程,孙家的地位,甚至六阿哥的将来,都将得到一份难以想象的助力!

她强压下心中的狂喜,抬起头,眼中水光潋滟,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几分受宠若惊:“皇上……这……这太贵重了。臣妾兄长何德何能……”

“你为朕诞下皇子,教养得宜,这是你该得的。”皇帝捏了捏她的脸颊,很是满意她的反应,“就这么定了。明日朕就让苏培盛去传旨。”

他看着怀中温顺可人的慧嫔,再想想碎玉轩里那个浑身是刺的莞嫔,心中最后一丝愧疚也烟消云散。

还是这里好,安宁,省心。

而今夜的咸福宫,同样未曾安眠。

温实初已经在大殿枯站了两个时辰,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精神气,脸上是掩不住的疲惫与颓唐。

沈眉庄踏进殿门时,带进来一身浓重的夜露寒气。

“小主。”他躬身行礼,声音沙哑。

沈眉庄抬眼,没说一句废话:“孩子没保住。”

是陈述,不是疑问。

温实初的头垂得更低,肩膀微微颤抖:“是微臣无能……微臣只顾着在太医院钻营,却没能护好莞嫔小主……”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沈眉庄的声音清冷,像一块被夜风吹过的玉石,“旁人铁了心要害她,你一个太医,难不成还能长出三头六臂挡在前面?”

她的话像一根针,刺破了他无用的自责。

温实初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化作一句:“……还是微臣无能。”

“行了。”沈眉庄站起身,为他倒了杯热茶,“眼下碎玉轩是伤心地,皇上也在气头上,你过去不合时宜。再者,莞嫔的胎不是你保的,你去了也说不上话。”

她将茶杯推到他面前,目光锐利地看着他:“你若真有心,就别在这儿怨天尤人。我问你,年妃跋扈,六宫皆知,可她当真蠢到会用这种法子,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残害龙裔?这事儿,太顺了,顺得让人心里发慌。”

温实初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疑。

沈眉庄继续道:“罚跪半个时辰,固然凶险,可莞嫔的身子,当真就弱到了这个地步?我总觉得,这其中还有别的文章。”

她一字一顿,敲在温实初的心上:“你现在就去太医院,把莞嫔这些日子用过的所有安胎药方,还有熬剩下的药渣,全都找出来,仔仔细细地给我查一遍!看看里面,到底有没有被人动过手脚!”

温实初恍然大悟,像是被人一盆冷水浇醒,眼中的颓然瞬间被一抹狠厉取代:“主儿的意思是……”

“我没什么意思,我只信证据。”沈眉庄端起自己那杯凉透了的茶,送到唇边,却并未饮下,“年妃是明晃晃砍过来的一把刀,可递刀子的人,往往藏在最暗的角落里。”

温实初重重点头,声音里终于有了力气:“主儿的嘱托,微臣记下了!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还有,”沈眉庄放下茶杯,语气缓和了些许,“这件事,先死死瞒住,绝不能传到宫外甄家二老耳朵里。莞嫔已经倒了,不能再让她父母也跟着垮了。”

“主儿思虑周全,微臣明白。”

温实初起身告退,脚步比来时沉稳了许多。

沈眉庄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缓缓走到窗边,望向养心殿的方向。夜色深沉,那座辉煌的宫殿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

第二日天光微亮,皇帝便已身在养心殿。

殿内死气沉沉,烛火烧了一夜,蜡油凝结成泪状,空气里浮动着一股焦躁的暖气。

苏培盛躬着身子,将一摞新送来的折子轻轻放在御案一角:“皇上,都是些各地的请安折子。”

皇帝眼下泛着青黑,捏了捏眉心,并未去看那些折子,只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疲惫的“嗯”。

苏培盛眼观鼻鼻观心,顿了顿,还是从最底下抽出一本,双手呈上:“皇上,这是年大将军从西北送来的请安折子。”

“又是他?”皇帝终于抬起眼,眸中布满血丝,他伸手接过,只扫了一眼,便“啪”地一声将折子摔在桌上。

“昨儿才一道,今儿又是一道,他这个安,请得未免也太勤了些!”

苏培盛头垂得更低,不敢接话。

那折子上,问安是假,字字句句都在说他妹妹在宫中受了委屈,他这个做哥哥的在边关“五内茫然,如坠冰雪”,连带手底下的将士们都“军心不稳”。

这是请安?这是在拿西北的安稳,来质问他这个皇帝!

皇帝胸中一股邪火乱窜,站起身来,在殿内来回踱步。

他想起甄嬛那双冰冷死寂的眼,又想起昨夜春禧殿里温顺可人的慧嫔和她怀中软糯的塔斯哈。

一边是怨怼和质问,一边是安宁和慰藉。

可偏偏,这该死的朝局,逼得他连片刻的安宁都偷不得。

苏培盛见状,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殿门。

刚到廊下,就见小厦子正探头探脑地往里瞧。

“师傅!”小厦子吓了一跳,手里的盆差点脱手。

“鬼鬼祟祟的做什么?”苏培盛压着嗓子,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没见皇上正上火呢?没事少在跟前晃悠,仔细你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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