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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还未亮透,灰蒙蒙的光从窗纸渗进来。

安陵容就睁开了眼。

她一夜未眠,脑子里反复烙着的,都是闲月阁里那地狱般的一幕。

沈眉庄散乱的发髻,皇帝冰冷的眼神,华妃淬了毒的笑,还有……嬛姐姐那张瞬间失了所有血色的脸。

桩桩件件,比殿外的寒风还要刺骨。

她再也躺不住了。

这紫禁城,原来不是锦绣堆,而是吃人的坑。

昨日还是人人巴结的惠贵人,转眼就成了禁足的沈答应。

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

唯有握在自己手里的银子,才是真的。

“宝鹃。”

她的声音有些哑。

“小主,奴婢在。”宝鹃应声而入。

“把东西收拾好,我们走。”

安陵容下了床,动作没有一丝犹豫。

主仆二人将早就备好的几个包袱提了出来,趁着晨雾还未散尽,避开早起的宫人,脚步匆匆地赶往敬事房的偏门。

那里,专管宫内外采买与物件传递。

负责此事的张公公正揣着手,哈欠连天,一双睡眼惺忪。

可当他看清来人是安陵容时,那点睡意瞬间飞到了九霄云外,一张老脸立刻堆满了虚伪的笑。

“哟,这不是安小主吗?您吉祥,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安陵容淡淡笑着点了点头:“公公客气了。”

宝鹃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张公公,之前同您说好的事,我们小主这儿有几个包袱,想托您送回松阳老家。”

张公公脸上的笑意却淡了,一双滴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开始为难地搓着手。

“哎哟,宝鹃姑娘,这可真是……真不是奴才不帮忙。”

他长长叹了口气,仿佛遇到了天大的难处。

“昨儿个是昨儿个,今儿个是今儿个,这事儿啊,怕是办不成了。”

安陵容的脸“唰”地一下就白了:“公公,借一步说话,可是二十两的盘缠不够你使吗?若是这样,我回去再凑凑。“

张公公脸上脸上那点为难变成了赤裸裸的轻慢,他斜着眼,瞟了安陵容主仆一眼。

“小主。一夜的功夫,许多事情都天翻地覆了。“

“惠贵人成了沈答应,您这个包袱,奴才,我实在是不敢送。”

宝鹃“公公,您这是什么意思?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好歹现在咱们莞贵人也还在。”

张公公眼神里满是掂量与轻蔑,说出的话却依旧和善“不是说话不算话,谁搭上沈答应都是个忌讳,我犯不着。”

“再说了,这宫里谁不知道,您家小主,跟莞贵人、沈答应,那是一个鼻孔出气的。”

“沈答应都倒了,那莞贵人能不受连累吗?依我看,也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

宝鹃气得脸颊通红,浑身发抖:“我们小主是小主,沈答应是沈答应,怎能混为一谈!”

“呵,有什么区别?”张公公发出一声尖酸的冷笑,“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奴才我劝小主一句,还是早做打算,别到时候连哭都找不着调。”

安陵容急道“公公。”

“您就开个价吧。”

“这些东西,要怎样才能送到我母亲手里?”

见她如此“上道”,张公公的腰杆瞬间又挺直了。

他伸出两根手指,在安陵容面前晃了晃,嘴角咧开一个贪婪的弧度。

“安小主是爽快人,奴才也就不绕弯子了。您这四个包袱,奴才帮您送。”

“只是这好处嘛……咱二一添作五,如何?”

“你!”

宝鹃气得几乎要跳起来,却被安陵容一手死死按住。

这和明抢有什么区别!

安陵容的心,一寸寸沉入冰冷的谷底。

她看着张公公那张贪婪油滑的嘴脸,这就是宫里的人,捧高踩低,见风使舵,翻脸比翻书还快。

就在她准备开口答应这屈辱的条件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清亮干净的声音。

“安小主,张公公。”

这声音不大,却让在场的三个人同时一震。

两人猛地回头。

只见来人步履轻快,神态恭敬,身上那件崭新的内侍服,浆洗得没有一丝褶皱,自有一股不同于寻常杂役的气度。

是春熙殿妙贵人身边,最得脸的红人,小沛子。

小沛子是何等的人精,只消一眼,就看明白了这出戏码。

张公公一见来人,脸上的神情瞬息万变!

那点嚣张气焰登时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脸谄媚到骨子里的笑。

“哎哟喂!是沛公公啊!您瞧瞧,今儿个是什么好日子,竟把您给吹来了?”

小沛子却连眼角都没扫他一下。

他径直走到安陵容面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大礼。

“安小主,我们小主昨儿得了太后娘娘赏的血燕,尝着味道极好,特意让奴才给您送一份来。”

小沛子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仿佛一颗颗石子砸在清晨寂静的空气里。

“我们小主说,您身子素来单薄,如今更要保重,正该好好补补呢。”

此话一出,张公公的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紫,精彩纷呈。

妙贵人?

那可是如今宫里最炙手可热的人物,肚子里怀着板上钉钉的龙胎,是皇上和太后捧在手心里的眼珠子!

她……她竟然派心腹,来给这个不起眼的安陵容送东西?

送的还是太后赏的东西?!

安陵容心中也是剧烈一动,但面上却迅速镇定下来。

她的目光扫过地上的包袱,又掠过脸色变幻莫测的张公公,心里已然跟明镜似的。

“有劳沛公公稍候片刻。”

她转过身,对着张公公绽开一个淡淡的笑。

“张公公,方才说的事,是我糊涂了。”

“这几个包袱,还是不劳您费心了。”

“哎!别啊!安小主!”

张公公魂都快吓飞了,一步抢上来,点头哈腰,声音都变了调。

“您瞧奴才这张破嘴!是奴才昏了头,有眼不识泰山!您这点小事,包在奴才身上!分文不取!奴才保证,今儿就给您办得妥妥当当的!”

他恨不得当场给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谁能想到,这个平日里闷不吭声、总跟在莞贵人身后的安小主,竟悄无声息地搭上了春熙殿这条线!

安陵容看着他前后判若两人的嘴脸,心中只觉得可笑又可悲。

“那就多谢公公了。”

她的声音依旧轻柔。

“公公的好意,我心领了。东西,今日务必送出宫去。”

她说完,便再也不看张公公一眼,对着小沛子温婉一笑,随着他一同离去。

走出那道偏门,清晨的阳光终于穿透云层,落在她身上,带来一丝暖意。

安陵容侧过身,对着身后的小沛子歉然一笑:“让沛公公见笑了。这血燕,我心领了,还请公公代我谢过妙贵人。”

他躬身一礼,声音不高,却清晰活泼:“安小主客气了。我们小主说了,您若是有什么难处,只管打发人去春熙殿说一声。谁敢不长眼地欺负到您头上,就是不给我们小主和她肚子里的小皇子面子。”

”这东西也送到了,奴才先告退了。“

安陵容刚绕过自己住处外的影壁,就听见里头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动。

还夹杂着一个尖细又傲慢的女声在呵斥。

“手脚都给我麻利点!”

“那个,对,就是那个花樽,也搬出去!”

安陵容的脚步猛地一顿。

方才被晨光晒出点暖意的脸,瞬间又冷了下去,寒意彻骨。

她提着裙摆,几乎是冲进了院门。

眼前的一幕让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几个小太监正将她殿内的陈设一件件往外搬。

为首监工的,正是华妃身边最得脸的大宫女,颂芝。

颂芝捏着一方绣帕,下巴抬得快要翘到天上去,眼角眉梢尽是刻薄与得意。

她正指挥着太监,将一尊安陵容平日最喜欢的青釉花樽往外抬。

“住手!”

安陵容的声音不大,却像淬了冰,带着一股寒气。

“这些都是我宫里的东西,你们这是做什么?”

颂芝这才懒洋洋地转过头,用一种评估货物的眼神,将安陵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那眼神里的轻蔑,毫不掩饰。

“哟,安小主回来了。”

她故意拉长了音调,那声“小主”叫得比“答应”还要刺耳。

“咱们娘娘说了,您当初是跟着沈答应一同进的园子,按您的位份,本就不该住这么宽敞的地方,用这么好的东西。”

她用帕子点了点那尊青釉花樽,像是掸掉什么脏东西。

“如今娘娘开恩,就不挪您的地儿了。”

“只是这屋里的摆设,瞧着实在扎眼,您也配不上。”

“娘娘心善,说不能浪费了,正好翊坤宫几个奴才的屋里还缺几样陈设,就捡您现成的了。”

这话,是把她安陵容当成了翊坤宫的下人房,是把她宫里的东西,拿去赏给奴才。

“你们!”

宝鹃气得脸都涨红了,浑身发抖,冲上去就要理论。

安陵容一把死死拉住了她。

颂芝轻蔑地“嗤”笑一声,“收拾的差不多了走。”扭着腰,带着一群人扬长而去。

宝鹃看着颂芝得意的背影,气得跺脚”呸!什么东西!满嘴沈答应。沈答应得宠的时候,咱们也没见沾着光,如今成了答应,人人踩一脚不说,还得拉上我们,什么事!“

宝鹃看着她得意的背影,气得直跺脚。

“呸!什么东西!”

“满嘴沈答应。沈答应得宠的时候,咱们也没见沾着什么光,如今她落魄了,倒好,人人都来踩一脚不说,还得拉上我们!”

“这是什么事啊!”

“别说了。”

安陵容走进被搬得空荡荡的屋子,寒风从门口灌进来,吹得衣袖飘飘。

她的目光,落在了桌上那个精致的食盒上。

那是春熙殿送来的血燕。

“有些事,心里知道就行了。”

她打开食盒。

一股浓郁香甜的血燕气息扑面而来,与这空荡凄清的屋子,格格不入。

安陵容看着那些被搬空后留下的印记,眼神一点一点,沉淀成墨。

她拿起汤匙,舀了一勺温热的血燕,慢条斯理地送入口中。

那甜糯的暖意滑入喉咙,却暖不了心底的冰寒。

“宝鹃。”

“奴婢在。”

“拿纸笔来。”

宝鹃一愣:“小主,要写什么?”

安陵容咽下口中的血燕,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把今天,被她们搬走的每一件东西,都给我清清楚楚地记下来。”

“那张紫檀木小几,那尊青釉花樽,还有窗边那对玫瑰椅……”

“一件,都不能漏。”

她看着窗外,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弧度。

“总有一日。”

“我会让她们,加倍奉还。”

日头毒辣,晒得金砖地都泛着白光。

勤政殿外,连一丝风都没有,空气闷得像一团湿棉花,堵在人胸口。

甄嬛站在殿外,额角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洇湿了衣领,她却浑然不觉。

苏培盛端着一碗酸梅汤,从殿内快步走了出来,压低了声音。

“小主,您还在这儿,这都快一个时辰了。”

他将碗递过去,“皇上这两日为了西北的战事,寝食难安,折子堆得比山还高,这会儿正在里头见大臣呢,实在是没空见您。”

甄嬛没有接,只轻轻摇了摇头:“多谢苏公公,我再等等。”

苏培盛心里叹了口气,这莞贵人什么都好,就是这股执拗劲儿,也不知是好是坏。

“奴才知道小主是为沈答应的事着急,可您总不能不顾自个儿的身子。皇上的火气比这日头还毒,谁这时候凑上去,不是自讨苦吃吗?”

话音刚落,一阵浓郁的香风袭来,华妃带着颂芝,摇着团扇,施施然地从勤政殿里走了出来。

“哟,莞贵人,”华妃的声音懒洋洋的,却字字带刺,“你怎么在太阳底下站着?莫不是知道自己沾了闲月阁的晦气,特地出来晒一晒,去去霉运?”

甄嬛屈膝行礼:“华妃娘娘万福金安。”

“宫中奸佞一除,本宫自然是万福金安。”

华妃用扇子掩着嘴角,一双凤眼上下打量着甄嬛,“倒是莞贵人你,姐姐落了难,你这做妹妹的,怎么看着也憔悴了?哦,本宫忘了,你们姐妹情深嘛。”

甄嬛垂着眼:“皇上不是一直在忙于政事吗?”

“可不是,”华妃一脸理所当然,“西北战事未平,皇上难免关心家兄的近况。正好家兄捎来家书,本宫自然要一一说给皇上听,为皇上分忧。”

她刻意加重了“家兄”和“分忧”几个字。

甄嬛抬起头:“多谢娘娘告知,不知皇上现下是否有空。”

她说着便要往里走,华妃却身子一侧,伸出描着丹蔻的手,直接拦在了她面前。

“急什么?”

华妃的目光扫过甄嬛一身素净的衣裳,嘴角的笑意更冷了。

“曹贵人和温宜正在里头陪着皇上呢。莞贵人,你这么进去,是要为沈眉庄求情?皇上烦扰了数日,此刻有温宜在,方能稍享天伦之乐。你这么闯进去,无论提不提沈眉庄,都会让皇上想起她假孕争宠之事。你说皇上会不会更生气?

甄嬛的脸色白了几分:“我相信眉姐姐不会做这样的事。”

华妃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皇上是信你还是信眼前事实?皇上不杀沈眉庄就已经是她祖上积德了。“

她往前凑了半步,压低了声音,那熏香几乎要钻进甄嬛的鼻子里。

“敢拿龙裔开玩笑,只罚她禁足闲月阁,已经是皇上格外开恩了。她就等着在里头老死吧!”

“莞贵人,你可别犯糊涂,把自个儿也搭进去了。”

说完,她畅快地笑了一声,扶着颂芝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太阳可真大,颂芝,回宫。”

甄嬛站在原地,只觉得那毒辣的日头,竟没有华妃的话语来得灼人。

她深吸一口气,再次转向苏培盛:“烦请苏公公再为我通传一次。”

苏培盛满脸为难,却还是硬着头皮进去了

“皇上,莞贵人……还在外头候着呢。”

殿内原本因温宜公主咯咯的笑声而缓和下来的空气,瞬间又凝滞了。

皇帝正拿着一枚玉扣逗弄怀里的温宜,闻言,手上的动作一顿,眉头不着痕迹地蹙了起来。他没说话,但殿内伺候的宫人连呼吸都放轻了。

曹贵人见状,连忙从皇帝怀中抱过有些犯困的温宜,柔声细语地开了口,那声音温婉得像能拧出水来。

“皇上,要不还是让莞贵人进来吧。”

她一边轻轻拍着温宜的背,一边看向皇帝,眼神里满是善解人意的体恤。

“外头日头那么毒,莞贵人身子本就单薄,又是真心挂念着闲月阁的沈答应,这么站下去,万一中了暑气可怎么好?”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声音更轻了。

“再说了,莞贵人若真有个什么不适,沈答应知道了,心里必定更不好受,那还怎么能静下心来,安心思过呢?”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体谅了甄嬛,又点出了沈眉庄“思过”的本分,句句都是为了皇上着想。

可这话听在皇帝耳朵里,却让他心里那股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烦躁,又“腾”地一下冒了上来。

安心思过?

他一想起沈眉庄那张素日里端庄持重,此刻却写满谎言的脸,就觉得胸口堵得慌。

皇帝懒得再接这个话茬,他看了一眼在曹贵人怀里已经昏昏欲睡的温宜,脸上那点紧绷的线条才稍稍柔和了些。

“你方才哄温宜唱的那支歌,很好听。”

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再给朕唱一遍。”

曹贵人抱着孩子的手臂微微一僵,随即立刻应道:“是。”

她心中了然,皇上这是不想再听见任何跟沈眉庄、甄嬛有关的事了。

也好。

她垂下眼,抱着温宜,轻轻摇晃起来,口中哼唱起江南水乡的绵软小调。

“摇啊摇,小宝宝快快睡觉。”

那歌声轻柔,曲调简单,在闷热的午后,像一阵穿堂而过的微风,暂时吹散了勤政殿里那股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沉闷。

温宜很快就在她怀里睡熟了,呼吸均匀。

一曲唱罢,殿内寂静无声。

苏培盛片刻后躬着身子退了出来,脸上满是无奈””皇上这会儿不愿听,也不愿意想沈答应的事儿,我看您还是请回吧。“

甄嬛身子晃了晃,眼前一阵发黑”谢公公。“

浣碧连忙扶住她,急道:“小主,要不……咱们去求求皇后娘娘吧!”

求皇后?

甄嬛的脑海里,瞬间闪过昨夜皇后那张“关切”的脸。

那看似周全的言语,句句都是将眉姐姐往绝路上推。

景仁宫,那是能求情的地方,还是另一个吃人的虎口?

闲月阁的门,从外面锁上了。

铜锁冰冷,隔绝了天光,也隔绝了所有生机。

殿内,能搬走的东西都搬空了,只剩下几件最笨重的家具,像骨架一样戳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窗户被木条钉死,只留下一道窄缝透进些微光,照着空气里飞舞的灰尘。

沈眉庄就坐在这片昏暗里,身上穿着一件半旧的素色宫装,头上的珠翠首饰早已被剥得一干二净。

她一动不动,像一尊失了魂的瓷娃娃,眼神空洞地落在地上。

茯苓死了,刘畚跑了。

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吱呀——”

沉重的门被推开,逆着光走进来一个人影。

是敬嫔。

她看着屋内的景象,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将食盒放在桌上。

敬嫔在沈眉庄旁边坐下,声音不高不低,像是闲话家常。”妹妹万万想开些,此刻若气坏了身子,来日若沉冤得雪,也就不能高兴起来了。“

沈眉庄的眼珠,终于动了一下。

她缓缓抬起头,看向敬嫔,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半天,才挤出几个沙哑的字。

”多谢姐姐还敢来照顾我。“

这一声“敢”,让敬嫔心里一酸”你是我宫里人,出了这样的事,也是我未曾生育,照料不周。现在也就只有我还能进来个一次半次。“

敬嫔将饭碗往她面前推了推,“莞贵人也记挂着你,只是这闲月阁外头,皇上派了侍卫里三层外三层地守着,她也实难进来。”

听到“莞贵人”三个字,沈眉庄那死灰般的眸子里,终于透出一点光来,却是焦灼的光。

“她……”沈眉庄急切地抓住敬嫔的手,指尖冰凉,“她怎么样了?你要她千万保全自己,不要急着为我分辨得罪了皇上。

“妹妹!”敬嫔按住她的肩膀,“我就是千叮咛万嘱咐,也比不上你自己爱惜身子。你若真有个三长两短,菀贵人也难安!”

敬嫔见她神色松动,连忙将饭碗又递了过去,“为了莞贵人,你也得吃。留着这条命,留着这口气,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沈眉庄看着那碗饭,看了许久。

热气氤氲了她的双眼,也模糊了眼前的景象。

她想起入宫前,甄嬛拉着她的手说,我们姐妹二人,一定要相互扶持,荣辱与共。

如今,她身陷泥潭,怎么能再把甄嬛也拖下水。

“我吃。”

沈眉庄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决绝。

敬嫔揭开盖子,里头是白饭和小菜,看着清淡,却也算用心。

“饭菜都凉了,”敬嫔的声音在这死寂的屋里显得有些空旷,“要不,我叫他们换些热的来?”

沈眉庄像是没听见,目光空洞地盯着某一处,半晌,才缓缓摇头。

“不用了。”她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过木头,“内务府的人说了,每日只送这么一趟。”

“实在是门禁森严,连我都不能送进东西来。”“内务府?”敬嫔准备收拾碗筷的手一顿,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三个字。

她转过头,仔细打量着沈眉庄,又看了看那碗白饭。

“这饭,是内务府让膳房送来的?”

“是。”

敬嫔心里咯噔一下,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防人之心不可无。“。

她忽然抬手,从自己发髻上拔下一支素银簪子。

沈眉庄的眼珠,终于随着她的动作,迟缓地转了转。

敬嫔将银簪伸进那碗看似无害的白饭里,轻轻搅了搅。

抽出来时,簪尖依旧光亮。

她没有停,又将簪子插进小菜里,那原本光洁如雪的银簪下半截,此刻竟像是被墨汁浸染过,乌黑得触目惊心。

“哐当!”

沈眉庄猛地抬手,将那碗饭脱手掉在地上,瓷器碎裂的声音尖锐刺耳。

她死死盯着地上那片狼藉和那支发黑的银簪,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怎么回事!”门口的侍卫被惊动,探头进来厉声喝问。

敬嫔迅速起身,挡在沈眉庄身前,脸上已恢复了镇定:“没事,沈答应身子不适,不小心碰倒了碗,你们去吧。”

侍卫狐疑地看了看,终究没再多问,重新关上了门。

“姐姐……”沈眉庄终于开了口,声音里是碎裂后的绝望,眼泪流了下来”皇上怕我污损了皇家圣意,所以要这样来了结我是不是?“

“不是皇上。”敬嫔断然道,她扶住沈眉庄冰冷的肩膀,一字一句,说得清晰无比,“妹妹,你糊涂了!皇上不会这么狠心的,他到底还是在乎你母家的。”

她看着沈眉庄震动的眼神,继续道:“你是我咸福宫的人,如今住在这闲月阁,名义上也归我照管。你若死了,正好可以落一个畏惧自杀的罪名,而我也逃不了干系。”

沈眉庄的呼吸一滞。

敬嫔的眼中闪过一丝冷意与恨意:““能这样不着痕迹地害你我,还能把罪名推得一干二净的,宫里只有一个人。”

沈眉庄的嘴唇哆嗦着,几乎不成声“姐姐是说华妃?”

“她的狠毒,我如何不知道?”敬嫔的眼圈也红了,声音里是刻进骨子里的恨,“当年她是怎么用那些上不得台面的阴损法子折磨我的!”说着忍不住流下泪来。  华妃!

这两个字像烙铁一样烫在沈眉庄心上。

“姐姐,那……那你替我告诉皇上!”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死死攥住敬嫔的衣袖,“皇上会信的!”。

“告诉皇上?”敬嫔苦笑一声,反手按住她,摇了摇头,眼里的悲哀比沈眉庄更深。

“我在皇上面前,人微言轻。空口白牙去指证华妃毒害嫔妃,你猜皇上是会信我,还是会觉得我挑拨离间,再生事端?”

沈眉庄满脸惊恐:“那我的饮食……”

“不光饮食。”敬嫔见她眼神里终于有了活气,放缓了语气:“不光饮食,以后处处你都要留心,不被人动了手脚才好。我去回禀皇后,让她允许以后你的饭食在这里单做,也省了宫里一趟麻烦。”

这是唯一的生路。

沈眉庄看着敬嫔,眼眶发热,她挣扎着起身,便要行礼。

“多谢姐姐救命之恩。”

”今天的事请姐姐千万不要告诉h嬛儿,以免他沉不住气。“

敬嫔扶住了她,“保住你,也是在保住我自己。菀贵人那里要怎么做,我知道。“

碧桐书院里,一池静水被搅得不得安宁。

甄嬛绕着池边来回踱步,手里抓着一把刚摘的莲蓬,葱白的手指一刻不停地,将一颗颗莲子从莲房里抠出来,再狠狠地捻碎。

绿色的汁液染了满手,她却浑然不觉。

崔槿汐拿着团扇,给甄嬛扇风,焦急道”小主别再剥这莲子了。水葱似的指甲刚留了两分,真弄坏了,可惜呀!

甄嬛猛地将手里的莲蓬扔进水里,溅起一串水花,”事情落到这个地步,你叫我怎么不焦心?“

崔槿汐语气沉静:“敬嫔娘娘也不是铁石心肠的人,想来会照应一二的。”  照应?”甄嬛惨然一笑,“眉姐姐先前是何等风光,如今一朝失势,就算皇上不存心苛待,可这宫里上上下下,哪个不是捧高踩低的?眉姐姐心气儿那么高,她怎么受得了?万一……万一她想不开……”

她越说声音越抖,后面的话竟说不出口。

崔槿汐见她情绪已到边缘,这才不疾不徐地开口:小主要我说你何不去求一求方若姑姑,她原是你的教引,姑姑现在又是御前的人。

一句话点醒了甄嬛。

对,芳若姑姑!

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方才还慌乱无措的眼神,瞬间凝聚起来,恢复了清明。

甄嬛从头摸到手腕,从腕上摘下赤金镯子.

她将手镯塞到崔槿汐手里。

“你悄悄地去一趟,把这个交给姑姑。不必多说,只求她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在闲月阁的事上,能帮衬的地方,就帮衬一把,护着眉姐姐别被底下人作践了。”

崔槿汐郑重地将玉镯收好:“好。”

“等等。”甄嬛又叫住她,再去我妆台上拿一管骡子黛给芳若姑姑,就说她在御前行走,眉毛淡了不好看。”

一个用来办事,一个用来交心。

崔槿汐心中了然,小主这心思,到底是转回来了。

“奴婢明白。”

“去吧,万事小心。”

崔槿汐走后,甄嬛坐在池边石椅子上,摊开手掌,看着上面被莲子汁染上的青绿痕迹,那股焦灼的慌乱已经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沉静。

华妃,曹琴默,还有那个躲在暗处的刘畚。

一笔一笔,她都记下了。

流珠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刻意的轻,生怕惊扰了什么。

甄嬛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落在池水里,那里漂着被她捻碎的莲蓬。

“小主……”流珠的声音又轻又粘,透着为难,“敬事房那边,递话儿来了。”

甄嬛“嗯”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话音落下,周遭仿佛更静了,连风都停了。

甄嬛放在膝上的手,慢慢收拢,将一方帕子攥进了手心。

过了许久,她才开口,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知道了。”

流珠见她如此,心里更是发慌,忍不住替皇上辩解:“小主您别多心,如今西北战事吃紧,皇上倚重年大将军,去华妃娘娘那儿……兴许只是为了安抚前朝,说说话罢了。皇上待您素来是不同的。平时也格外厚重。”

甄嬛终于回过头,看了流珠一眼。

那一眼不带任何情绪,却让流珠瞬间噤了声。

“有何不同?”甄嬛站起身,走到池边,看着自己映在水中的倒影,嘴角扯出一个凉薄的弧度,“流珠,你跟在我身边这么久,怎么还像个孩子似的。”

她伸出手,指着清凉殿的方向。

“皇上现在踏进那个门,多坐一刻,就是对年家多一分倚重,对华妃多一分肯定。而他给华妃的每一分肯定,都像是踩在眉姐姐心上的一只脚。”

“皇上若真全心全意信我,处置眉姐姐之后就会急着来看我,不会不闻不问,求之不见。”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砸在流珠心上。  “皇上是我的枕边人,亦是他们的枕边人。我与别又有何不同?”

”无非是今日是他枕边的解语花,明日,或许就是他脚下踩着的烂泥罢了。”

流珠吓得脸都白了,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小主慎言!”

“慎言?”甄嬛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看,连你都知道要怕。那我呢?我难道就不怕吗?”

她深吸一口气,方才还激荡的情绪,瞬间沉淀下来,化作一片冰冷的清明。

“罢了,起来吧。”

她转过身,不再看池水,也不再看跪着的流珠。

华妃斜倚在贵妃榻上,手里把玩着一串南珠,颗颗圆润饱满,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她心情极好,连带着看什么都顺眼了几分。

娘娘,颂芝端着燕窝走进来,脸上满是讨好的笑,这是御膳房新送来的血燕,说是太后娘娘特意吩咐的,要您好好补补身子。颂芝在一旁伺候着,话里话外都透着得意,如今宫里谁不知道,娘娘您才是皇上心尖上的人。那些个平日里装模作样的,这会儿都现了原形。

华妃轻笑一声,将手里的n南珠串子往桌上一放:说起来,今日去安陵容那儿收东西,可还顺利?

顺利得很!颂芝眉飞色舞,您是没瞧见那安陵容的脸色,白得跟纸似的,连个屁都不敢放。还有她那个丫头宝鹃,气得直跺脚,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

华妃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她们也配用那些好东西?不过是仗着沈眉庄的势,如今沈眉庄自身难保,她们还想继续作威作福?

就是!颂芝越说越来劲,奴婢瞧着那安陵容,平日里装得跟朵白莲花似的,其实心里指不定多恨您呢。这回好了,让她知道知道什么叫现世报。

华妃正要说话,忽然听见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小太监的通报声响起:皇上驾到!

华妃心中一喜,连忙起身整理衣裳,颂芝等人也赶紧退到一旁。

皇帝一身明黄龙袍,面色有些疲惫,但看见华妃时,眼中还是闪过一丝温和。

臣妾给皇上请安。华妃盈盈下拜。

起来吧。皇帝走到主位坐下。

皇上今日辛苦了,臣妾让人准备了您爱吃的荷叶鸡。

皇帝点点头,目光扫过桌上的燕窝:这是什么?

太后娘娘赏的血燕,臣妾正想着明日给皇上送一份过去。华妃说着,亲自舀了一勺递到皇帝嘴边。

皇帝张口吃了,华妃趁机开口:皇上,臣妾有件事想跟您说。

什么事?

华妃犹豫了一下,似乎有些为难:是关于安答应的。

皇帝眉头微蹙:她怎么了?

“今日臣妾让人去她那里拾掇拾掇,想着她一个小小的答应,份例在那儿摆着,住那么好的地方,用那么好的东西,实在是不合规矩,传出去倒叫人说臣妾协理六宫不力。”

华妃的声音娇娇怯怯,带着一丝委屈,仿佛她才是受了天大为难的那一个。

皇帝本就因战事心烦,听她提起这些后宫琐事,眉心微不可察地一蹙,却还是耐着性子嗯了一声:“然后呢?”

“谁知道,臣妾的人竟在她桌上,看见了春熙殿的东西。”华妃说到这,故意顿了顿,一双凤眼觑着皇帝的神色。

“春熙殿?”皇帝果然来了兴趣。

“是啊!”华妃的语气里透出几分夸张的惊讶,“颂芝回来同臣妾说,那桌上明晃晃摆着一盅血燕呢!听说是太后娘娘赏给妙贵人安胎的,怎么就跑到她安答应那儿去了?”

她撒娇似的往皇帝身边凑了凑,身上馥郁的熏香将皇帝包裹。

“皇上,臣妾也不是小气,非要为难她。只是这宫里头,最重一个规矩。她一个答应,竟能得太后赏给贵人的东西,这……这传出去,旁人怎么想妙贵人?又怎么想太后娘娘?”

这话,说得极有水平。

既点出了安陵容僭越,又把事情引到了妙贵人和太后身上,显得她全然是为了皇家体面着想。

皇帝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来。

一个无宠的答应,竟能拿到妙贵人的东西?

华妃见火候到了,又添了一把柴,声音里满是“真诚”的担忧:“臣妾实在是担心妙贵人。她头一胎,心思又单纯,万一被人当枪使了可怎么好?那安陵容,素来是跟着莞贵人和沈答应一伙的,如今沈答应倒了,她是不是就想攀上春熙殿这高枝儿?她安的是什么心,谁又知道呢?”

华妃面上却依旧担忧:皇上,臣妾也是为了妙贵人好。她现在身怀龙胎,最要紧的就是安心养胎,可不能被那些心怀不轨的人算计了。

“够了!”

皇帝的声音不大,却像冰棱子一样砸在殿内。

安陵容,甄嬛,沈眉庄……这些名字搅在一起,让他心里那股被政务压着的火气,瞬间就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他想起了沈眉庄假孕时,自己那份欣喜与期待,再对比此刻的烦闷与背叛,一股无名火直冲头顶。

好啊,一个倒下去,另一个又想拉着他未出世的皇子来兴风作浪?

“朕知道了。”皇帝的声音里不带一丝温度,“不知安分的东西。”

华妃心中大喜过望,面上却滴水不漏,依旧是那副忧心忡忡的模样:“皇上,臣妾也是为了妙贵人好,她身子重,可经不起折腾。”

“你做得很好。”皇帝拍了拍她的手,眼神却已经冷得骇人,“明日,朕会叫人处理此事。”

他倒要看看,一个无依无靠的答应,究竟是哪儿来的胆子,敢把主意打到他皇儿的身上!

与此同时,春熙殿里,妙贵人正在用晚膳。

她怀孕已有四个月,肚子微微隆起,整个人看起来丰腴了不少,但气色极好,眉眼间都带着满足的光彩。

小主,今日安陵容那边的事,您听说了吗?贴身宫女小沛子一边伺候她用膳,一边小心翼翼地开口。

妙贵人夹菜的动作一顿:什么事?

小沛子将今日敬事房发生的事详细说了一遍,妙贵人听完,眉头微蹙。

你是说,敬事房的人欺负安陵容,n你挡了回去?她说要给孩子做衣服?

正是。小沛子点头,奴才当时也在场,那张公公前后变脸的速度,真是...

妙贵人放下筷子,沉思片刻:安陵容这人确实是个聪明的。

她知道现在这个时候,只有我这里才是真正的靠山。妙贵人轻抚着肚子,沈眉庄倒了,甄嬛自身难保,华妃虽然得势,但到底不是她的人。只有我,怀着皇上的孩子,又得太后喜爱,才是最稳妥的选择。

小沛子恍然大悟:那小主的意思是?

妙贵人想了想:既然她有心投靠,我也不能寒了人心。明日你再去一趟,送些补品过去,就说是我的心意。

妙贵人继续用膳,心中却在盘算着。安陵容这个人,虽然出身不高,但心思细腻,又懂得审时度势。如今正是她需要人手的时候,多一个盟友总是好的。

更何况,安陵容和甄嬛的关系,说不定将来还能派上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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