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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制椅面冰冷的触感瞬间透过薄薄的涤纶布料刺入骨髓。陈云被强行按坐在那张泛着冷硬幽光的不锈钢审讯椅上。那绝非寻常坐具——侧面延伸出一块厚重的、严丝合缝焊死在椅身上的合金腹扣!扣板“咔哒”一声闭合,冰冷沉重的压力瞬间卡死了腰部以下的活动空间,如同被嵌入铁棺!接着,手铐被粗暴打开,手腕被强扭着塞进腹扣两侧的弧形凹槽里。

“噌啷!”

头顶又落下两根粗壮的钢制弹簧卡榫!带着巨大的机括声响,精准地嵌入凹槽上方的锁定孔!嗡! 沉重的咬合震颤透过金属传导全身!

瞬间!双手如同被焊死在冰冷的合金之中!手腕与冰冷的凹槽壁紧密贴合,丝毫转动不得!那刺骨的寒意和绝对束缚的窒息感如同潮水般涌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陈云的心沉了下去。

对面桌子后坐着两名警察。男警约莫二十七八岁,一张狭长的马脸,单眼皮下眼珠子习惯性地快速转动,带着审查猎物的审视和不易察觉的优越感。女警年轻一些,二十出头,相貌平平,面前摊着笔录纸,手里握着笔,姿态略显机械。

“姓名!性别!年龄!籍贯!身份证号!家庭详细住址!”马脸警察劈头盖脸砸下一串命令,声音硬邦邦如同审讯锤,没有丝毫温度。强光灯的光束聚焦在陈云脸上,让周遭的光线显得更加昏暗压抑。

陈云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应答——

“咚咚咚!” 急促有力的敲门声猛地打断了这窒息的流程!

房门被推开。

刑警队长刘明辉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目光锐利地在狭小的审讯室里扫过一圈,掠过被牢牢禁锢在椅中的陈云,最终停在马脸警察脸上。

“老赵!”刘明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简洁明了,“把人给我解开,立刻带到二楼休息室。不准上铐。” 说完,根本不给对方询问的机会,眼神示意了一下旁边的年轻女警,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审讯室。那匆忙的背影,似乎承载着某种来不及解释的重压。

老赵(马脸警察)和年轻女警面面相觑,眼神中充满了难以掩饰的错愕和疑惑。队长的命令来得太突然,太不合常理!审讯才刚刚开始,人都锁死了,怎么突然又……?但疑惑归疑惑,命令却不敢有丝毫违背。

老赵脸上阴晴不定地僵持了几秒,终究不甘地掏出钥匙,带着恼火“咣当咣当”地打开了钢椅腹扣和弹簧卡榫的锁具。

“起来!快点!”老赵没好气地低吼,语气烦躁。

陈云活动了一下几乎被冻僵麻木的手腕,无视老赵喷火的脸色,平静地站起身。这突如其来的峰回路转,让他心中疑窦丛生!是谁介入?是谭国华?还是……别的力量?但不管怎样,眼前的窘迫暂时化解了。他被两个警察一前一后押着,沉默地走向位于楼道另一端的二楼休息室。

推开休息室刷着绿漆的木门。

出乎意料!这绝不是囚禁之地——近三十平米的空间,竟然略显整洁。一张铁管焊成的单人床靠墙摆放,上面铺着简单的被褥。一张半旧的黑色皮质双人沙发占据了中央位置,前方是张玻璃面的木质茶几。天花板上悬着的老式吊扇正在“嗡嗡嗡……”地卖力旋转,搅动着略显浑浊的空气,吹散了一些燥热。

“你们两个,今晚就在这给我老实待着!”老赵的声音依旧硬邦邦,眼神带着憋屈和警告,“明天一早,自然会有人送你们走!”说完,“砰”地一声重重带上房门,清晰无比的落锁声从外面传来。

屋子里只剩下陈云陈远兄弟二人。

片刻的沉寂后,是劫后余生的茫然。

陈远警惕地走到门边侧耳听了听,确认外面再无声响,才长长吁了一口气,一屁股瘫坐在沙发上,疲惫中带着困惑:“哥!他们这是什么意思?明天‘送我们走’?送去哪?监狱?还是……直接扔回老家?”他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担忧。

陈云走到窗边,透过布满灰尘的玻璃望了一眼外面只有零星几点路灯、几乎完全沉入黑暗的城市夜景,摇了摇头:“不知道。但既然没立刻把我们塞进黑牢,就是有转圜余地。也许是某种交易结果?”他拍了拍沙发扶手,坐下,“别想那么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先养点精神。对了,刚才那帮人没对你……”他看向陈远。

“差点!”陈远提起这个还心有余悸,“我那边也是一样,钢椅子加卡锁!那个警察刚要去墙角拿水桶,就被一个人进来打断了!低声说了几句话就走了!”他摸了摸后背还隐隐作痛的棍伤,“跟做梦一样!哥,你说严老三他们……不会等我妈一个人回去后,再找麻烦吧?”

陈云眼神一凝,但随即摇头:“不太可能。广场那场闹得太凶,众目睽睽之下百多号人被打倒,动静太大了!再公然对落单妇人下手,无异于自寻死路。严老三只是狠,不是蠢。”他顿了顿,语气低沉下来,“只是……委屈姑姑了。”

“我懂她!”陈远的声音带着对严老三行事作风的熟悉,也夹杂着一丝对母亲安全的笃定,“只要我们不彻底踩碎他最后一点顾忌,我妈……暂时应该没事。” 那份历经世事磨砺出的现实,混杂着少年人被迫催熟的沧桑感,让陈云心头微微一涩。

“睡吧。”陈云指了指那张铁架床,“你睡床,我睡沙发。天快亮了。”他说着在沙发上侧身躺下,尽量伸展蜷曲酸痛的身体。

房间里只有吊扇单调的“嗡嗡”声在回响。过了好一会儿,就在陈云以为陈远已经睡着时——

“哥……”陈远的声音在黑暗中幽幽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探寻,“你……今年该中考了吧?成绩那么好,报的高中还是中专?”

一股沉闷的空气仿佛陡然坠入了房间。陈云的身体在沙发上一僵。

几秒钟的死寂。

陈云没有立刻回答。他深吸了一口气,这气息在寂静中被拉得很长,带着难以言喻的重量。

“没得报了。”他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有些异常,像暴风雨前的死海,听不出丝毫少年应有的委屈或愤怒,“成绩单发下来那天,县一中通知书就到了。陈二狗……当天晚上就把它藏起来烧了。他跑了。”

“什么?!!!”陈远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动作之大让铁床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嘎吱声!黑暗中,他那双骤然瞪大的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愤怒如同实质的火焰,在狭窄的空间里瞬间被点燃:“操他妈的陈二狗!这个断子绝孙的狗杂种!他人在哪?!老子要剥了他的皮!剁碎喂狗!!”牙齿咯咯作响,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磨出来的血和恨!

那积压了三年的火气,如同找到了唯一的宣泄口。陈云反倒异常平静,仿佛在述说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早跑没影了。找了几天没找到,就放弃了。”

“放弃了?!”陈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解和愤怒的嘶哑,“哥!那可是你的前途!凭什么就这么算了?!”

“凭什么?!”一直压在心底的怒火和质问,被这句无意中的“凭什么”瞬间引爆!陈云猛地翻身坐起,那双在黑暗中灼灼发亮的目光如同冰锥,穿透黑暗狠狠钉在陈远的脸上!声音低沉而压抑,像被逼到墙角的雄狮:“陈远!那你凭什么?!三年前!那个暑假晚上!你一声不吭就跑得无影无踪!全村翻山倒沟找你三天三夜!这么多年!一封口信没有!一个电话不来!你是死是活?!爸妈担惊受怕了整整三年!你知道吗?!现在倒来问我怎么不去找陈二狗算账?你心里把我们这些人放在哪?!”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陈远心上!他瞬间哑然。黑暗中,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那因愤怒而挺直的脊背,如同被无形的重担一点点压弯,慢慢佝偻下来。喉咙里发出一阵意味不明的哽咽。

许久。

“那……那一年……”陈远的声音艰涩地响起,带着穿越时间风沙的疲惫和沉重,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我去村部找辉叔问点事,正巧碰上……碰上邱莲大娘在里面抹眼泪……辉叔在旁边安慰……”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鼓起全身力气:

“我听辉叔说……‘别哭了,小英在电话里讲,她在珠江市……荔湾区……十里铺’,在一家大排档帮手做宵夜……日子虽然苦点,但人还安好,让咱村里别太惦记……”

“十里铺?”陈云在黑暗中皱眉,“第十甫路吧?村里人不懂,听岔了?”

“对!第十甫路听成了‘十里铺’!”陈远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命运弄人的荒谬和苦涩,“就这一字之差,差点要了我的命!”

接下来的讲述,如同揭开一个经年的、未曾结痂的沉重伤疤,每一个字都裹着砂砾般的痛楚:

“从那天起……我就想着……去找我妈。”

“我把攒了好久的、晒得焦黄的鱼干,还有家里剩下的红薯干……全用油纸包好塞进破书包。”

“身上……只有过年时奶奶悄悄塞给我的……三块钱……还有几个一分两分的硬币……”

“天还没亮……鸡都没叫……我就翻出柴房后窗……走了……”

他讲得极慢,声音断断续续,仿佛每一个片段都需要极大的力气才能从记忆深处挖掘出来。

“……走了五天五夜……”

“白天赶路……渴了……趴田埂沟里喝脏水……”

“饿了……啃一小块硬得硌牙的红薯干……”

“晚上……找荒废的破庙……桥洞……钻进去……冻得牙齿打颤……”

“第六天……在增城那片……路边地里的红薯苗绿得喜人……我实在饿得快走不动了……”

陈远的呼吸猛地变得急促起来,带着巨大的惊恐后怕:

“我……我刚刨了两个小拳头大的红薯……就听到后面有狗叫……”

“有人追!操着锄头……边追边骂……吼着要打断我的腿……”

“我拼了命跑啊……跑……翻过两条干渠……跳下三米多高的河堤……”

“感觉肺都要炸了!耳朵里全是自己‘咚咚咚’的心跳声和背后的叫骂声……”

“一直跑了……至少三四公里……才……才把那凶神甩脱……”

一阵死寂的沉默,沉重得能滴出水来。吊扇的嗡嗡声是房间里唯一的背景音,单调得刺耳。

“后来……不敢偷了……”陈远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彻底的绝望和麻木,“钱也用光了……书包里……连渣都不剩……”

“我像鬼一样……又游荡回珠江市……荔湾区……”

“满身臭味……衣服破得不成样子……找我妈?”

“呵呵……拿什么找……荔湾区每条街巷……我像野狗一样……翻垃圾桶……找发馊的、爬蛆的剩饭……”

“晚上……就睡在……江边那片烂尾楼角落……公厕……天桥下……”

“熬到了十月……晚上起风了……真冷啊……”

陈远的声音开始发颤,那是一种深埋在记忆深处、连骨头缝都浸透的寒意:

“身上有几处开始烂……痒得钻心……一抓……流血水……”

“……有天晚上……迷迷糊糊……发烧……一会儿像被架在火上烤……一会儿又掉进了冰窟……”

“下雨了……好大……像天被捅了个窟窿……”

“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晃荡到了……十甫路……”

“看到……那家还亮着灯的‘严记宵夜档’……”

他的讲述在这里出现了微妙的停顿,声音变得飘忽而奇异,像是在重现一个梦境:

“我在门口……靠墙……蜷缩着坐下……”

“冷……冷得牙齿打颤……”

“骨头缝里都往外冒寒气……”

“那店里……一阵……一阵好香的味道……飘出来……好像是……是排骨面的香味……”

陈远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种濒临死亡边缘的虚无感和微弱的、如同幻觉般的希冀:

“……我想……死之前……能闻着这么香的肉汤味……也算是有福气的鬼了吧?”

“……就那么靠着……连睁眼的力气都快没了……”

“……闭着眼睛……等死……”

接下来的描述,不再是纯粹的痛苦回忆,仿佛穿越时空,带着某种神启降临般的恍惚和难以置信的温柔质感:

“然后……我好像……真的闻到了……”

“……热腾腾的……香得直往骨头里钻的……肉面味道……”

“……由远及近……热气都扑到脸上了……”

陈远的声音陡然变得极轻、极细,带着孩子般无法确信的微弱颤抖:

“我以为是……烧糊涂了……回光返照……在做美梦呢……”

“或者……是饿死了……魂儿飘进了店里?”

“……就听见……那个声音……”

一个女人的声音! 这声音在他口中被复述出来时,带着穿透时间与生死的巨大能量:

“后生仔……这碗面……趁热吃啦……”

“见你穿得咁单薄……我喐佢件旧衫裤……俾你披下……”

(小伙子……这碗面……趁热吃了吧……)

(看你穿得这么少……我拿了件旧衣服……你披上吧……)

就在这声音响起的瞬间!那个一直深埋在他心底最深处、几乎被无数苦难磨去光芒的称呼,如同本能般要破土而出!

“……我……我没力气睁眼……也没力气伸手……”

“……就是用尽了……最后一点劲儿……”

“……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陈远的声音猛地哽住了!这个刚才即使被棍棒加身、被钢椅禁锢也没有丝毫软弱的少年,此刻却在黑暗中剧烈地颤抖起来!一种滚烫的、迟到了三年的巨大委屈、依赖和失而复得的无边心酸,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他所有的堤防!他强忍着不在哥哥面前失声痛哭,但那浓重的、无法抑制的哭腔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凄厉!那个压在舌尖、三年未曾唤出口的字眼,终于带着无尽的热泪和生命的最后一点微光,微弱地吐了出来:

“……妈……好……”

那一声带着浓重东河口音、细如蚊蚋却又重逾千钧的称呼——“妈好”(妈妈)!

他没能再说出后面的话。

“砰!哗啦——!”巨大的声响如同玻璃心脏骤然碎裂!

记忆里紧接着传来的是碗盘坠地的破碎声,以及随后彻底陷入无边黑暗的瞬间。

陈远终于无法自抑,整个人蜷缩在铁床边上,脸深深埋在膝盖里,肩头剧烈耸动,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悲恸如同奔涌的岩浆找到了宣泄口!黑暗中的呜咽声低哑而沉重地回荡在狭小的房间里。

沙发那边。

陈云僵坐在黑暗中,一动不动。窗外的微光隐约勾勒出他绷紧的下颌线条。一滴温热咸涩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下,滚过布满细沙般擦痕的脸颊,带来一阵清晰的灼痛,滴落在陈旧沙发粗糙的布面上,洇开一个深色的点。窗外城市的夜,是无尽的黑。但那声穿越了绝望与死亡、终于在最后一刻响起的微弱呼唤,却在这逼仄的铁窗内,如同划破地狱的一道光。

哥……我见到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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