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应天城闷热得如同一个密不透风的巨大蒸笼,烈日炙烤着青石板路,空气中浮动着秦淮河特有的湿润水汽与市井喧嚣。然而,比这酷暑更灼热的,是河畔茶楼里前所未有的沸腾景象。只见各家茶馆人满为患,说书先生站在台上,醒木“啪”地一声脆响,满堂茶客顿时屏息凝神,不约而同地伸长了脖子——今日这出新编的《清官智斗豪强》,街头巷尾早有传闻,说是直指那郑王府侵占民田、欺压百姓的勾当!
“列位看官请听真!”说书人唾沫横飞,手中折扇“唰”地指向北边郑王府别院的方向,虽未明言,其意自明,“且说那戏文里的恶霸赵员外,官府的鱼鳞册上明明只记了百亩田产,背地里却强取豪夺,霸占了上千顷的良田沃土!”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悲愤,“可怜那些佃户,饿得面黄肌瘦,只能啃食树皮草根,那赵员外竟还要逼着人家用亲生女儿来抵租债!天理何在啊!”
二楼临河的雅间里,竹帘低垂,陆子铭透过缝隙冷静地观察着街面与茶楼内的动静。他现代人的营销思维正在高速运转——这出精心策划的大戏,正是他亲自操刀的“舆情导向方案”关键一环。从说书先生的人选、戏文剧本的每一个字眼,到茶楼今日特供的点心折扣,无一不是经过精密计算,旨在最大限度地调动民众情绪,将郑王府的恶行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东家,第三场开始了!”孙猴子像一阵风似的窜进雅间,压低声音兴奋地报告,“郑王府那帮家奴果然在台下按捺不住开始砸场子,结果被咱们事先安排好的‘热心茶客’狠狠教训了一顿,个个鼻青脸肿!”他口中的“茶客”,实则是王大锤精心挑选并严格训练的护院所扮,专为应对此类捣乱而生。
突然,戏台侧幕布一阵晃动,钻出一个唱莲花落的盲艺人。他也不报幕,弦子猛地一拨,开口唱出的词句便如惊雷炸响:“诸位看官听我表一表,海外有个郑阎王!私通倭寇运刀枪,要断大明脊梁骨!”这唱词直白激烈,与原本精心设计的含蓄剧本大相径庭,听得陆子铭不由得扶额——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憨货,竟把他苦心安排的棋局全给打乱了!
然而,效果却出奇地好。台下百姓一听到“倭寇”二字,如同冷水滴入滚油,瞬间炸开了锅。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儒生更是激动得浑身发抖,当场将手中的茶碗摔得粉碎,颤声喝问:“这……这唱词所言,可是真的?那郑王府当真敢行此通倭卖国之举?!”
混乱之中,沈墨璃却依旧沉静,在一旁仔细核对着今日戏文宣传的各项支出。她的指尖划过账本某一页时突然顿住,秀眉微蹙:“这个盲艺人……账上记录,他昨日竟在不同场次领过三回赏钱。”她取过炭笔,在记录着“倭寇”词句的纸页旁轻轻画了个圈,低声道,“而且,班主私下告知,此人籍贯本是松江,早年倭乱时,全家皆死于倭寇之手……”
陆子铭心中猛地一凛。这绝非偶然!分明是有人借机加戏,要将水搅浑,甚至可能想将“通倭”的脏水反泼过来!他急令手下追查那盲艺人的下落,然而那人就像一滴水融入了人海,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在后台角落遗落了半截系着诡异红绳的倭刀样式饰物!
更蹊跷的事情接踵而至。次日,南京城内大街小巷突然流传起一种木版画,画面内容直指郑王府货船暗藏兵械,构图精细,落款处竟赫然印着“海防司缉私图录”的字样!负责江宁巡按的御史大人气得在衙门里直跳脚,连声咆哮:“荒唐!本官何曾发布过此等图画!”
徐光启闻讯,举着放大镜仔细查验那木版画的印痕,片刻后突然惊呼:“这雕工技法……绝非中土风格,倒像是闽浙沿海一带流传的倭风!”他的指尖点向画中刀剑纹饰里一个极不起眼的细节,“诸位请看此处,这隐在刀纹里的菊花卷草纹,乃是日本武士极其偏爱之物!”
舆论战火迅速升级,双方手段层出不穷。万商会旗下散布于南京各处的三十六家茶馆同时推出特供“清丈茶”——每买一壶,便附赠一本精心编撰、通俗易懂的《均田益民说》小册子;郑王府则不甘示弱,暗中资助乃至煽动大批流民,接连冲击万商会旗下的茶楼说书场,短短数日竟砸毁了七间场子。
面对如此猖獗的反扑,陆子铭果断祭出了杀手锏:他命人在贡院前最开阔的广场上搭起高台,广发帖子,举办一场公开的“清丈田亩利弊辩论会”!所请的辩论者并非当世名儒,而是特意从周边受田亩问题困扰最深的村镇请来的朴实老农。一位脊背佝偻如弓的老汉,在众人注视下颤巍巍地举起手中那卷磨损严重的田契,老泪纵横:“青天大老爷们明鉴啊!俺家祖传的十亩水浇地,在官府的鱼鳞册上莫名其妙就只剩下了三亩!七年来,俺们全家一直是按十亩交税,整整多交了七成的血汗钱啊!”此言一出,现场感同身受的百姓哭声震天,群情汹涌。
郑王府的反击则更为阴毒。他们不惜重金收买了一批落魄戏子,连夜编排出一出新戏《妖商惑众》,在城中另一处热闹场地开演。戏中,陆子铭被丑化成勾结红毛番、意图倾覆大明的无良奸商,而沈墨璃更是被恶意污蔑为来自海外的妖女,施展邪术蛊惑人心!王大锤在台下看得怒火中烧,几次三番要冲上台去砸了那戏台,都被陆子铭死死按住:“沉住气!他们越是如此疯狂,越是说明他们怕了!这正是他们狗急跳墙的表现!”
真正的转机出现在中元节。依照往年惯例,南京城百姓要在秦淮河上放河灯祭祀水中冤魂。然而今年的河灯却显得格外奇特——几乎每一盏莲花状的河灯灯壁上,都工工整整地糊着书写有“清丈田亩”、“为民请命”等字样的倡言书纸!更绝的是,数十盏特制的大型灯船在水中排列组合,竟巧妙地拼出了“为民请命”四个触目惊心的大字,顺着水流,浩浩荡荡直漂到郑王府后院的高墙之下!
“查!给本王彻查!到底是谁在背后捣鬼!”郑王世子在内堂暴怒如雷,珍贵的瓷器玉器砸了一地。管家战战兢兢地捧上一盏被打捞起来的河灯,声音发抖:“世子爷息怒……您看这灯底……刻、刻着像是倭国的徽记……”
深夜的万商会密室内,灯火通明。众人围桌而坐,对着那半截倭刀饰物和河灯残片愁眉不展。宋应星忽然用一把小巧的银镊子,小心翼翼地从灯纸边缘夹起一丝纤维,在灯下反复观瞧,语气肯定:“错不了!这种桑皮纸,质地特殊,其产地仅限于倭国的九州岛!”徐水启在一旁补充道:“据沿海抗倭志士所言,倭寇劫掠时,尤其偏爱抢夺此类纸张,常用来书写勒索信函!”
沈墨璃却一直对着那半截系着红绳的倭刀饰物默默出神。她无意识地用指甲轻轻刮开那看似普通的红绳结,竟发现绳结内部巧妙地藏着一小片烧焦的布条——将其展开,上面竟用金线绣着一个郑王府内部使用的暗记!“爹爹生前曾隐约提过……”她突然抬起头,脸色变得惨白,“他说,东南倭患之所以屡剿不绝,盖因常有沿海豪族为从中分得赃物利益,暗中行那养寇自重之举……”
三日后的傍晚,皮莱资行色匆匆地登门拜访。这位一向从容的葡萄牙商人此刻脸色铁青,屏退左右后,才压低声音急切说道:“我在日本长崎的可靠线人刚刚冒死送来密报,称有大明亲王府邸的使者,秘密接触了萨摩藩的岛津氏,意图雇佣三百名精锐倭兵,以‘护商’为名,随他们的船队行动!”他随即摊开随身携带的南洋海图,手指重重地点在对马岛的位置,“而且,线报确认,已有不少倭船正在此处海域集结!”
陆子铭闻言,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这手法,这运作模式,简直像极了他所知的现代黑帮雇佣兵操作!他强压下心惊,急声问道:“可有办法截获他们往来勾结的确凿证据?”
“难!极其困难!”皮莱资苦笑着摇头,“那些倭人只认黄白之物,口风极严。不过……”他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若是有人愿意出双倍,甚至三倍的价钱,或许……或许可以买通其中部分倭寇头目,让他们临阵反水,甚至提供对方雇佣他们的证据……”
正当陆子铭权衡此计的风险与可行性时,沈墨璃突然抱着一个略显陈旧的小木箱快步走入。她双手微微颤抖着,从箱中取出一封已然泛黄的书信,小心翼翼地展开:“这是……万历二年,父亲写给时任闽浙总督的私信副本。”她的目光扫过信纸,声音带着哽咽,“信中明确写道:‘倭患频仍,屡剿不绝,盖因沿海豪绅暗通款曲,以助剿之名行分赃之实……’”信纸的末尾,一行颜色深沉的朱批赫然在目,触目惊心:“郑府涉深,慎查。”
夜阑更深,梆子声咽哑。陆子铭望着桌上铺开的海图、密信以及那诡异的倭刀饰物,忽然对身旁一脸凝重的徐光启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轻笑:“徐大人,看来咱们这把舆论战的火,烧得够旺,真把藏在暗处的倭寇给炸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