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阳节前的日头毒得很,院里石榴花开得泼辣辣的红。
我正和宝官、玉官两个坐在游廊上穿五彩线,忽见天色阴了下来,雨点噼里啪啦砸在芭蕉叶上。
“快关院门!”我忙指挥小丫头们,“把沟堵了积水,正好捉了那几只绿头鸭来玩!”
众人七手八脚地忙乱起来,嬉笑声混着雨声好不热闹。忽听得门环响动,麝月竖着耳朵听:“像是宝姑娘的声音?”
晴雯嗤笑:“胡吣什么!宝姑娘这会子来做什么?”
她故意拔高嗓子学宝钗说话:“‘宝玉兄弟可在家?’——端阳节前避嫌还来不及呢!”
我走到门边,透过缝儿朝外张望。雨水把门外人淋得透湿,身形轮廓模糊得很。
心下暗忖:若是宝姑娘倒不好不开,若是那些小蹄子假扮的,岂不白费我们戏耍的兴致?
“让我瞧瞧。”我故意大声说给院里人听,“若是自己人便开,若不是——”话音未落,忽见门外人抬头抹脸,那眉眼分明是宝玉!
“呀!”我惊得后退半步,忙对众人使眼色,“快开门!是宝二爷回来了!”
晴雯还倚在栏杆上嗑瓜子:“姐姐莫不是眼花了?方才还说若是闲杂人等...”
“扯你娘的臊!”我急得去拔门闩,“没听见二爷声音都变调了?”
门闩刚抽开,一股雨水混着冷风扑进来。宝玉站在门外浑身滴水,脸白得吓人。我忙陪笑去扶他:“怎么大雨里跑回来?竟没听出是二爷……”
眼见着宝玉淋得水鸡似的跑回来,我忙顺着游廊去开门,嘴里还笑他:“怎么大雨里跑什么?哪里知道是爷回来了——”话未落音,一脚正踹在我肋下,疼得眼前发黑。
“下流东西们!越发拿我取笑儿了!”他骂到一半才认出是我,声气立刻软了:“哎哟,是你来了!踢在哪里了?”
我强撑着笑说没踢着,冷汗却早已透了小衣。麝月晴雯都在廊下站着,晴雯那双凤眼斜挑着,倒像瞧见了什么新鲜戏文。
夜里脱了衣裳,肋下青紫碗大的一块,睡着后竟咳出口血来。宝玉擎灯来看时,那滩血在烛光下汪着暗红的光。
“了不得了!”他慌得灯都要拿不住。
我望着帐顶慢慢说:“二爷别声张,明日请王太医来瞧瞧便是。”心里却冰凉一片——这一脚踢碎了我多少痴想。
往日只道有了姨娘名分便能生个一男半女,如今瞧这伤势,怕是子嗣上头要艰难了。就连赵姨娘那般人物,仗着环三爷还能挺腰子说话,我若连这点倚仗都没了……
宝玉还在榻前转磨:“我竟不知伤得这样重……”
“二爷且睡吧。”我偏过脸去,“横竖我们做丫头的命贱,死了也不过拖出去赏几两银子。”
他急得来握我的手,我却第一次抽回来了。窗外雨声又作,听得晴雯在那边屋里笑:“可是奇了,平日最会体贴人的,今儿倒让二爷吃闭门羹?”
我咬着被角吞下呻吟。是了,这院里多少眼睛等着看我栽跟头,明日怕是连老太太屋里都会听说:宝玉为个戏子淋雨,回来竟把袭人踢吐血了。
天蒙蒙亮时,我强撑着起来给宝玉梳头。铜镜里照出他愧疚的脸,我故意将梳子掉在地上,弯腰时轻轻“嗳呦”一声。
“可是又疼了?”他慌忙来扶。
我就势扶住他手腕:“二爷若真怜惜我,三件事依我:一是立时请王太医来,二是往后别为外头人糟践身子,三是……”我压低声音,“太太问起昨日的事,只说是我贪玩带着宝官她们戏水。”
宝玉眼圈红了:“原是我的孽,倒要你担待。”
太医来时,晴雯果然倚在门框上瞧热闹。我特意让太医大声说“瘀血攻心须好生将养”,又当着众人面取出攒的银子托小厮抓药——总要让人知道,我可是为护主受的伤。
夜里宝玉亲自喂我吃药时,我攥着他袖角,低声道:“只求二爷一件事,若将来……我真不能生养了……”
他匙里的药洒了半勺,眼泪直滴进碗里。
雨又下起来了。我听着晴雯在隔壁唱小曲,声音脆得像刀子刮瓷碗。肋下还疼得厉害,但心里已盘算停当:明日就得让麝月去回太太,说我院里缺个扫洒小丫头——得要个家生奴才,爹妈都得捏在我手里的那种。
宝玉睡熟后,我悄悄起身,将染血的中衣收进箱底最深处,那血色暗沉,恰似她枕下藏的那支金钏儿的旧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