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板上的混乱渐渐平息。遇险客船的乘客大多被安全转移至官船,水手们正设法将那艘破损的船只拖拽至浅滩暂泊。湿冷的雾气依旧弥漫,将方才的惊险与忙碌都蒙上了一层不真切的模糊感。
然而,狄仁杰与李元芳的目光,却穿透这层层迷雾,牢牢锁定在那个穿着红绣鞋的女子身上。她由侍女搀扶着,站在一群惊魂未定的落难者中,身形单薄,微微发抖,那抹鲜艳的红色在她素雅的墨绿斗篷下时隐时现,如同雪地里的一滴血,刺目而诡异。
李元芳向前一步,手并未离开刀柄,沉声问道:“这位小姐,受惊了。不知如何称呼?为何独独你的行李似乎未曾沾水?”他目光锐利,注意到那女子除了衣裙下摆有些湿痕,随身的一个小包裹却颇为干爽,与周遭狼狈的乘客截然不同。
那女子闻声,抬起苍白的脸,眼中泪光点点,更显娇弱。她微微屈膝行礼,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几分惊悸后的沙哑:“小女子姓林,名清荷,多谢官爷搭救。方才船只颠簸,是侍女拼死护住了行李……”她说着,下意识地将怀中的包裹抱得更紧了些。
一旁的侍女连忙附和:“是啊官爷,小姐体弱,奴婢只顾着护住小姐和这点随身细软了。”
狄仁杰缓步上前,抬手阻止了李元芳进一步的逼问,和颜悦色道:“原来是林小姐。遭遇此等意外,定然吓坏了。元芳,先请林小姐和她的侍女去舱内换身干爽衣裳,喝碗热汤驱驱寒。莫要怠慢了客人。”
他的语气温和,目光却如同最精细的梳子,将林清荷从头到脚细细梳理了一遍。她的恐惧不似作伪,但那份在混乱中保持行李干爽的“幸运”,以及这双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红绣鞋,都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不协调。
“多谢大人体恤。”林清荷再次敛衽行礼,在侍女的搀扶下,依言走向客舱。经过狄仁杰身边时,一阵极淡雅的、若有似无的冷香飘入狄仁杰鼻中。
曾泰此时也已安排好了其他落难乘客,走到狄仁杰身边,低声道:“恩师,此女……”
狄仁杰微微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他望着林清荷消失在舱门的背影,沉吟片刻,方道:“元芳,你觉此女如何?”
李元芳眉头紧锁:“大人,她看似柔弱,但……那双眼睛,在最初的惊慌过后,看向我们时,似乎过于清澈了。而且,她那侍女,脚步沉稳,气息均匀,不似寻常丫鬟,倒像是个练家子。”
狄仁杰颔首:“观察入微。柔弱或许是真,但绝非毫无见识的寻常闺秀。那红绣鞋,做工精巧,用料昂贵,非一般小户人家所能拥有。还有她身上的香气……清冷幽远,并非市井常见的脂粉香。”
“恩师是怀疑,她的出现并非偶然?”曾泰问道。
“雾中撞船,时机凑巧;红鞋示警,旋即现身。”狄仁杰目光投向窗外浓得化不开的雾气,缓缓道,“世间巧合之事固然有之,但如此环环相扣,便不由得人多想一层了。曾泰,你去悄悄询问一下其他落难乘客,核实一下这位林小姐的身份和登船前后的情形。”
“是,恩师。”曾泰领命而去。
李元芳低声道:“大人,是否需要我将她严密监控起来?”
“不必明着来。”狄仁杰摇头,“她既已上船,若有图谋,必会有所动作。我等只需外松内紧,静观其变。你暗中留意她及其侍女的行踪即可,尤其注意她们与何人接触。”
安排已定,狄仁杰回到自己的舱室。他并未坐下,而是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白茫茫的一片。运河之上的迷雾,似乎也蔓延到了他的心头。这突如其来的林清荷,就像投入静湖的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之下,究竟隐藏着怎样的暗流?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后,曾泰去而复返,脸色带着几分凝重:“恩师,问过数人,皆言这位林小姐是在秀州上的船,自称前往洛阳投亲。登船时便是主仆二人,深居简出,极少与旁人交谈。关于撞船之事,众说纷纭,有说是雾大舵手失误,也有说……似乎感觉船身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被东西撞了一下?”狄仁杰眼中精光一闪。
“正是。但雾太浓,无人看清是何物。”曾泰补充道,“还有,学生注意到,林小姐那侍女,在安置行李时,手法颇为利落,对船上的格局也似乎并不陌生。”
线索零碎,疑点渐增。这位林清荷小姐,就像她足下的红绣鞋一般,美丽,却带着一丝危险的诱惑。
傍晚时分,雾气稍散。狄仁杰正在舱内翻阅书卷,忽闻门外传来轻轻的叩击声。
“狄大人安歇了吗?”是林清荷那柔婉的声音。
李元芳瞬间警觉,看向狄仁杰。狄仁杰略一沉吟,放下书卷,扬声道:“是林小姐吗?请进。”
舱门被推开,林清荷已换了一身干净的月白襦裙,依旧穿着那双红绣鞋。她手中端着一盏小小的青瓷盅,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神色比白天镇定了许多,但眉宇间仍笼着一抹轻愁。
“冒昧打扰大人。”她将瓷盅轻轻放在案几上,“这是小女子随身带的安神茶,方才煮了一盏,感念大人救命之恩,特送来请大人品尝,聊表寸心。”
盏中茶汤清亮,香气却非她身上的冷香,而是一种常见的、带着微甘的药草气息。
狄仁杰目光扫过茶盏,又落回林清荷脸上,微微一笑:“林小姐有心了。”
他没有去碰那盏茶,只是温和地看着她,仿佛在等待她接下来的话。
舱内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微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