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朝归来,已是午后。
苏明远刚进府,门房便禀报:大人,有位道人求见,说是与大人有旧。
道人?苏明远一愣。他在京中并无道家友人。什么模样?
年约四旬,衣着朴素,言谈不俗。小的见他气度不凡,不敢怠慢,已请到客厅候着。
苏明远心中疑惑,快步来到客厅。只见一位身穿青布道袍的中年道士正在品茶,见他进来,微微一笑,起身施礼。
苏大人别来无恙?
那声音让苏明远心中一震——这分明是三年前在地方任职时结识的隐士徐先生!徐先生博学多才,对时政有独到见解,当年曾给他不少指点。只是后来徐先生云游四方,音讯全无。
徐先生!苏明远快步上前,先生怎会在京中?
徐先生捋须笑道:贫道云游至此,听闻苏大人已是位高权重,特来讨杯茶喝。
两人分宾主落座。徐先生打量着苏明远,叹道:三年不见,大人风采更胜从前。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贫道观大人面相,虽气色甚佳,却眉间有忧虑之色,心中怕是不得轻松吧。
苏明远苦笑:先生慧眼如炬。这些年来,明远确实身不由己之事颇多。
他将昨夜收到家书之事简略说了。徐先生听完,沉吟片刻道:大人能心系桑梓,实属难得。只是贫道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先生但说无妨。
居庙堂之高,难知江湖之远。大人虽有赤子之心,但若只凭奏章文书了解民情,恐怕终有隔阂。徐先生放下茶盏,认真道,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大人何不效仿古之贤臣,微服出访,亲身体察民情?
这话正说到苏明远心坎上。他昨夜便有此想法,只是还在犹豫。现在听徐先生一说,更加坚定了。
先生所言极是。明远正有此意,只是……他顿了顿,朝廷有规,三品以上官员出京需有批文。若是明着去,各地官府必然层层迎送,看到的都是粉饰太平之景。
所以要微服啊。徐先生笑道,大人可否记得,当年在地方任职时,你我曾装成商人,去集市上探访民情?
苏明远想起那次经历,也不禁莞尔。那时他还只是个小官,行事较为自由。现在身份不同了,想要低调行事反而更难。
只是明远如今身份,恐怕难以隐藏。
那得看如何隐法。徐先生神秘一笑,贫道这些年云游四方,见过不少达官显贵微服出访。有扮作商贾的,有扮作游方术士的,还有扮作落魄书生的。关键在于改变气质,而非只是换身衣服。
他站起身,绕着苏明远走了一圈,点头道:大人身材适中,相貌不算特别出众,这是优势。再加上常年在京城为官,外地百姓见过大人真容的不多。只要略作改扮,便不易识破。
苏明远被他说得心动。确实,他虽然是状元出身,但那也是好几年前的事了。现在的他,留着官员标配的短须,衣着华贵,举止讲究,浑身都是官气。若是改换装扮,调整气质,确实有可能不被认出。
那依先生之见,明远该如何改扮?
徐先生沉吟道:贫道以为,大人可扮作游学士子,或是落第秀才。这样既符合大人身份,又不会引人注目。秀才游学访友,本就是常事。
有理。苏明远点头,只是明远若要微服出访,总要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离京。
这个简单。徐先生道,大人不是正要查各地税赋情况吗?可以奏请朝廷,说要亲自巡视几个重点地区。明面上走官方路线,暗地里再微服查访真实情况。
苏明远眼睛一亮。这确实是个好办法。他可以以巡视税赋为名出京,但不走官方安排的路线,而是暗中微服私访。这样既有正当理由,又能了解真相。
两人商议良久,徐先生将微服私访的种种细节一一指点。临别时,他留下一句话:大人记住,微服不只是换身衣服,更要换一颗心。放下官威,放下成见,真正以平等之心与百姓交流,才能看到真实的世界。
送走徐先生,苏明远回到书房,心中已有定计。
他立即开始准备奏章,请求朝廷允许他亲自巡视几个重点地区的税赋情况。这个请求合情合理——他作为户部侍郎,本就有监督地方财政的职责。
奏章写好后,他又开始准备微服私访的种种事宜。
首先是身份准备。他决定以苏子瞻的化名,扮作一个游学的落第秀才。这个身份既能解释他的学识,又不会引起注目。
其次是随从选择。他不能带太多人,否则目标太大。最后决定只带两个人——一个是从小跟随他的家仆王忠,忠心可靠;另一个是他在户部培养的心腹小吏李安,精明能干,熟悉各地情况。
再次是装扮准备。他让人找来一套旧秀才衫,还有一顶破旧的儒巾。对着镜子试了几次,直到看起来像个真正的落魄书生。
最后是路线规划。他决定从故乡那个县开始,然后沿途走访几个税赋问题严重的地区,既能解决家乡的问题,又能全面了解各地实情。
一切准备就绪,已是三日后。
这天清晨,苏明远的奏章得到了批准。皇帝甚至还专门召见了他,叮嘱他要认真核查,不得徇私。
苏明远恭谨应诺,心中却在想:他此行确实不会徇私,但也绝不会只走官方路线,让各地官员蒙混过关。
当天午后,苏明远的车队浩浩荡荡地出了京城。地方官府早已接到通知,沿途各县都在准备迎接这位户部侍郎的到来。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当车队行至第一个驿站时,苏明远就换上了那套旧秀才衫,和王忠、李安三人悄悄离队,走上了另一条路。
官道上,三个书生打扮的人徒步前行。走在中间的那个年轻人,看起来不过是个普通的落第秀才,风尘仆仆,略带疲惫。
谁也不会想到,他就是那位位高权重的户部侍郎苏明远。
秋风吹过,卷起路边的落叶。苏明远深吸一口气,感觉到了久违的自由。
这些年来,他一直困在官场的规则中,困在权力的牢笼里。现在脱下官服,换上布衣,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大人……王忠小声道。
叫我苏公子。苏明远纠正道,从现在起,我不是什么侍郎大人,只是一个游学的穷书生。
是,苏公子。
三人继续前行。前方,就是苏明远的故乡。
那里有他最初的记忆,有他最纯真的理想,也有他最牵挂的人。
他要回去看看,看看那些还在为生计发愁的百姓,看看那些在义学中苦读的孩子,看看那个曾经加征重税的知县,到底是怎样一副嘴脸。
他也要看看,自己是否还记得当初的梦想,是否还能听到自己内心最真实的声音。
夕阳西下,三个行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远处,村庄的炊烟袅袅升起。
那是家的方向。
那也是初心的所在。